对于阵营对立的敌对双方来讲，交涉不成的结局往往只有立即开战，大家都想着先下手为强，恨不得立刻置对方于死地。

然而，寒月和雷霆的状态现在有些微妙，两人面对面站着，相隔的距离并不远，至少寒月一步就能冲到对方身前，但她们偏偏都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如果说寒月是在趁机拖延时间，以便恢复体力，那雷霆是在想些什么呢？

从刚刚开始，雷霆就保持着笑容，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于是在这种情况下，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吐出优雅的嗓音，率先打破了两者之间的宁静。

“在这和我耗着，不要紧吗？”

“……！”

寒月刚刚平稳下来的呼吸猛然一窒，脑海中出现了弥生的笑颜。她很清楚，雷霆用的不过是小小的把戏，试图干扰她的心境，从而在行动上出现破绽，但这是赤裸裸的阳谋，她完全没有防备的办法。

“你的眼神犹豫了哦。啊对了，要不要看看这个？”

啪。

雷霆修长的双指轻搓，打出一个响亮的响指，跟在她身后的副官立刻上前，左手的掌心露出一个像是投影仪的东西，在空白的沙地上投出一段影像。

就影像的内容来说，刚好是弥生受到流弹的波及，被爆炸产生的气浪掀飞的那一段。

“这是……弥生！”

事实证明，人类的心境是很容易被摧毁的，尤其是当这个人拥有很深的执念时，只要让他所追求的执念化作虚无，再坚强的人也会瞬间崩塌。

所以，在看过那段时长不过三秒且又没头没尾的影像后，寒月甚至没有产生出怀疑的想法，更没有好好思考事情的真伪，而是毅然决然地握紧长刀，向雷霆冲了过去，脚下的沙土被她巨大的力道踩出一个深坑。

“我……杀了你！”

“哼。”

雷霆虽然表面上一直在笑，但那不过是她在故作轻松而已。她从不是一个轻敌的人，写在核心中的设定注定了她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智者，而不是一个像寒月这样的莽夫。

至少在雷霆的眼中，现在的寒月和莽夫没什么两样。

就算内心被愤怒所填满，又有几个人会在战斗中这么直接的冲上来？

简直……和一头蛮牛一样。

于是，一直小心着寒月一举一动的雷霆在她发起冲锋的第一时间就做出了闪避的动作，轻轻侧过身，就这么看着寒月从自己刚刚所在的位置冲了过去，然后因为止不住去势而撞在对面的墙上。

砰！

寒月这次的运气可没有刚才那么好。在她的撞击下，这堵本身就不太坚固的墙壁瞬间蔓延出无数道裂隙，然后“哗”的一下全部倒塌下来，把仍然没从眩晕感中清醒过来的寒月压在下面。

“哈？你就这点本事吗，人类？虽然看上去力气不错，但你好像并没办法控制得很好，这样子可是没办法杀死我的哦。”

呸！

寒月从砖石中爬出来，吃力地站起，然后用力地啐了一口，把混合了泥沙、唾液和血液的浑浊物吐出。嘴里仍然充满了苦涩的感觉，其中还混杂着一些铁锈的味道，让她感到很不舒服，唾液也在快速地分泌。

全身都向大脑传达着名为“疼痛”的感觉，殷红的血液顺着双臂流下，流过小臂、流过手腕、最终在指尖汇聚，在脚边留下暗红色的痕迹。她的掌心也因沾满鲜血而变得湿润黏腻，甚至连长刀都有些抓不稳了。

“呼……哈……”

“呼……哈……”

寒月大口地喘着气，充满了铁锈味道的嗓子因为荒漠中干燥的空气而变得疼痛，那是一种灼烧般的撕裂感。但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快速填补身体中缺少的氧分。

在如今这个时代，空气中的氧气比例下降了不少，虽然还不至于影响人类的正常生存，但剧烈运动后的体力恢复要比从前困难了许多。

“休息好了么？”

雷霆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寒月从石堆中爬出，超长的黑发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不知何时，她的副官已经从她身边离开，站到了几十米之外的地方。

在副官身后，数不清的智械军团已经到达，从四面八方将这里全部包围，就连天空中都有着少量的鸟形智械，不断地拍打着漆黑的机械翼。

这是一场真正的困兽之斗。

血液流入眼睛，让寒月的视线变得模糊，她用手背揉了揉双眼，却因手背上原本就沾满了血液而把半张脸都揉成了红色，看上去就像是刚从地狱血海中走出的修罗，着实有几分可怖。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一边倒的战斗，面对如此数量的敌人，以及一位实力不明的精英智械，寒月不会天真地认为自己能够在这样的绝境下逃出生天。

就这样……结束了吗？

不，即便是这样的绝境，也并不是没有任何生机可言。寒月非常清楚，站在自己面前的统率着整个智械军团的绝对核心，只要将她打败，哪怕自己会被大军淹没，无人指挥的智械军团也不再会是联邦军的对手。

只要这样的话……

“哦？露出了不错的眼神呢。”

“你会为你的傲慢付出代价。”

寒月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胸部也随着这个动作上下起伏。她紧了紧握着长刀的右手，再次摆出进攻的姿态。

紧接着的，是她的第二次冲锋。

在疼痛的刺激下，寒月总算稍微冷静下来，这次稍微控制了腿部的力量，让全身达成精妙的配合。随着脚掌用力蹬地，这份从地面反馈而来的力量经由大腿达到腰部，又在腰部的甩动下传递到手臂，最终达到刀身，形成了一道气势恢宏的横斩。

铛！

什么？被挡下了？

寒月的瞳孔在一瞬间放大，充满了不可置信的意味。她想象过对方会用什么方法去闪避，甚至连之后该怎么追击都想好了，但就是没有预料掉对方会从正面挡住她的进攻。

自从她加入战争学院以来，还没人能从正面抵挡她的进攻。上一个妄图正面抵抗的人还是季夏，结果落得了武器被毁的下场。然而雷霆不仅挡住了，用的还是令人非常不可思议的方式。

“怎么了？就这点程度吗？”

雷霆笑着，右臂向前一挥，让寒月不得不后跳卸力。她的右边袖子断掉一截，断口露出的小臂上有着肉眼可见的刀痕，能够透过由仿生材料制作的皮肤看到漆黑色的金属骨骼。

但刀痕终究只是刀痕而已，完全达不到影响战斗力的程度，对智械来说或许连伤都算不上。

“别露出这种不可置信的表情。没错，你的力量确实很强，但经验太差，假如刚刚不是横斩而是竖劈，我怎么可能有胆子硬接呢？”

寒月不认为对方好心到现场指导自己如何战斗，如果排除她本身就是个话痨的可能，那她说这么多一定有着对应的目的。言多必失，所以寒月并不想搭理对方，而是不断调整自己的状态，准备下一次的进攻。

不过，还没等到寒月找好新的机会，雷霆的话痨病又犯了。她把右手探到颈部后方，似乎在摸索着什么。

“对了，看在你这么努力的份上，给你看一个好东西吧。”

说着，雷霆的右手似乎抓住了什么东西，然后用力拉出。随着她的动作，一柄纤细的、像刺剑一样的长剑出现在她的手中，简直就像……

从脊椎里拉出来一般。

当然，智械不是人类，他们并不需要脊髓来作为第二神经中枢，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脊椎只是个摆设。先不提结构上的支撑功能，智械的骨骼内部和人类一样，大多都是中空的，是安置功能各异的各种复杂线路的场所。

然而，这只是针对量产型智械而已。

迄今为止，联邦从未捕获过任何一具精英智械，甚至连尸体都没有，所以他们并没有对应的研究样本。也就是说，对于精英形智械的身体构成，联邦的一切资料都是闭门造车的猜测，没人知道他们的身体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所以当然也不会有人预料到雷霆能够从脊椎中拔出一把长剑。

如果寒月能活着回去的话，她今天的见闻一定能对司慕的研究起到不小的帮助吧？

不过，那首先要能活着回去才行。

“不错吧？我的武器。这孩子叫做‘紫电’，希望能让你满意。那么……”

话音未落，雷霆抢先一步向寒月发动了进攻，虽然不清楚她为什么没有选择人海战术，但这恰恰是寒月求之不得的好事。和寒月相比，雷霆在力量方面处于劣势，速度方面大概能够和巅峰状态下的寒月不相上下。

可惜的是，寒月现在的状态远远达不到自己的巅峰水平。

先不提长途跋涉带来的体力消耗，单单是她这一身大大小小的伤势，就已经把自己能够发挥出来的实力限制在九成以下。于是在雷霆如疾风骤雨般的攻势下，寒月马上就落入了下风。

一剑刺来，寒月立刻格挡开，紧接着就是第二剑。这还不算完，第三剑、第四剑、以及此后的无数剑，宛如层层叠叠的海浪般连绵不断，想要一举将寒月这座礁石拍得粉身碎骨。

守久必失，这个道理寒月不会不懂，但她已经被完全压制，丝毫没有还手的机会。终于，在接住了不知第多少剑后，她的长刀被一剑弹开，当她用早已麻木的右手重新控制住长刀时，雷霆的下一剑早已杀到，直刺她的胸口。

叮！

“哦？”

胸口传来的巨大痛楚让寒月一度以为自己已经踏入了地狱，但雷霆略带惊讶的轻呼让她意识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她呆呆地低下头，发现漆黑的胸甲上有一道并不算明显的划痕，很显然，是司慕的装甲在关键时刻救了她一命。

可惜，虽然这道划痕并不明显，但那只是因为胸甲的颜色让它看上去不那么显眼而已，换言之，这仅仅是视觉上带来的误差。实际上，胸甲的内部结构已经被完全斩断，只有最后的一层里衬还藕断丝连地连在一起。

随着寒月的意识从虚无缥缈的死亡线上回归，她开始剧烈地喘息，胸口也随之大规模起伏。完全被破坏的胸甲不堪重负，终于在一次呼吸过后彻底崩断，被它牢牢束缚在里面的衬衣也一下子崩开。

原来，她的衬衣早已在雷霆剑下化作两半，露出藏在里面的纯黑色内衣，以及一枚椭圆形的透明吊坠。不仅如此，她的胸骨正中还留下了一道极浅极薄的伤口，几颗血珠从伤口中溢出，很快就和其他血迹混合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了。

至此，寒月的意识才彻底恢复，急躁和冲动全部从脑海中消失的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茫然、无助、以及对死亡的……

恐惧。

从没有哪一刻，让她感觉死亡离自己是这么近，仿佛走错一步就会万劫不复。

从没有哪一刻，让她感觉自己是这么弱小，似乎下一刻就会倒下，再也无法站起。

从没有哪一刻，让她感觉自己是那么需要弥生，需要……她的安慰。

弥生……要是能再见你一面，该有多好啊……

已经不行了吧？

已经到此为止了吧？

哪怕继续战斗下去，也只会让自己死得更惨了吧？

不……

不是……这样的。

哪怕一点也好，哪怕弥生不知道也好，让我再为她做出最后的努力吧？

她受伤了，她从没受过伤，她现在一定很疼吧？

会不会像我现在想着她一样，她也在想着我呢？

受伤……确实很疼呢……

明明答应过她……绝对不会让她受伤的……

什么都做不到的我……

太差劲了！

……

在雷霆的注视下，寒月的身体不再颤抖，呼吸也逐渐变得平稳，染满鲜血的脸上，双眼突然睁开，和她四目相对，暗红色的双瞳中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坚定。

这是什么样的眼神呢？雷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但她从中读到了令她感到心悸的压迫力。

那是——来自将死之人的决绝。

于是，雷霆第一次收起了她的笑容，罕见地露出郑重的神色，黑发在狂风中胡乱飞舞，让她带上了一丝和气质不符的苍凉。

于是，寒月站了起来，双手握刀，鲜血止不住地流下。她压低身子，眼神中是不带任何其他感情的决然。

于是，她们刀剑交击，在废墟中奏出震耳欲聋的爆破音。

有谁能想到，那仅仅只是冷兵器间的碰撞发出的声音呢？

于是，寒月和雷霆背对着，倒在了血泊之中。

雷霆缓缓转过身，看着寒月身下的血泊不断漫延，最终流淌到她的脚下。她蹲下身子，仔细端详寒月被鲜血浸染的面容，轻轻开口：

“干得不错，人类。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然而回答她的却是寒月那逐渐扩大的瞳孔，以及微微开合却没能发出声音的唇。

在血泊中，寒月犹自握着那把长刀，全身没有一处不被鲜血染红。最可怖的伤势来源于左臂——同时也是致命伤——那身为四肢之一的左臂已经彻底和身体告别，连同肩部一起被齐齐斩断，暗红色的血液从断口汹涌而出，带走的不仅是体温、能量和生命力，还有她的意识与思念。

在最后的最后，在她的意识消散于天地的瞬间，似乎有从没听过的声音传入了她的脑海，那仿佛天使一般的悦耳声音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到达天国。大概是人们口中常说的回光返照吧，寒月的生命迹象明明已经接近完全消失，但她却真真切切地听到那个悦耳的声音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雷霆，你很有胆量嘛。”

下一刻，她的双眼彻底失去了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