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迟到的心

“王爷,您回来了。”湛栌一见舒豫回来立刻迎了上去,“府里头来了个客人,晌午时候来的,一直等您到现在。”

舒豫随他边往里头走,边问道:“什么客人?”是什么人这么迫不及待地要见他?

湛栌撇了撇嘴,似乎对这位来客并不怎么友善:“是槿华小姐。”

她?

舒豫挑了挑眉,他似乎和槿华没有什么交情吧?无缘无故,她为何要来自己的府上,还一等就是一个下午?

“槿华给王爷请安。”槿华心内焦急得如同汤煮,然而脸上还是尽量地保持平静,不让舒豫看出她的焦虑来。

“免礼。”舒豫在她身前站定。尽管槿华隐藏得很好,舒豫还是在她的眼角眉梢看出了焦躁和担心的神色。

槿华抿了下唇,鼓起勇气,对着舒豫直言道:“槿华有一件东西想要给王爷瞧瞧。但是,我只能给您一个人瞧。”她说着瞟了一眼站在舒豫旁边的湛栌,湛栌撇着嘴,退了下去。

舒豫坐了下来,冰冷的脸上是一贯的冷静沉稳:“假如槿华小姐要给本王看的东西有关政事的话,就请小姐转呈你父亲交予本王吧。”

槿华是什么人,舒豫也有所耳闻,她那个碌碌的父亲之所以能攀升到这个位置,据传闻讲有一半是沾了这个聪慧女儿的光。对于一个这样的人,舒豫不得不加大几分戒心。

槿华摇了摇头:“不是政事,是……私事。”

舒豫抿着嘴角,深邃无波的眼眸掠过她的身上:“既然是槿华小姐的私事,本王该知道吗?湛栌,送客。”

槿华明白自己说不通这个冰冷的王爷,唯有拿出让他感兴趣的东西来才能震得住这个男人。紧着上前一步,将怀里的信掏出来放到他面前,嘴角挂上冷酷的笑意:“王爷您先看一看这信,再急着赶我出去不迟。”

眼睛瞟了一眼放在桌上的信,舒豫眼睛里的光就变了,信封上的字迹他认识,这是云瞬的信。他的心里有惊讶和疑惑,却并没有急着去拆开,反而目光沉沉地看着槿华:“这是什么?”

“这就是我说的私事,也是王爷的私事。”看到舒豫刚才那一瞬表情的变化,槿华的心里就有了底,说话也不再似刚才那样谨小慎微。她对上舒豫探究的眼神,将信推到他的面前,“请王爷观信之后再做定夺,槿华告退。”

舒豫眯起眼睛打量了一圈这个娇小的女人,终于淡淡地说了一个字:“好。”

等看完了这封信,舒豫刚才还保持得很好的冷静面容再也绷不住,这信上的内容让他太吃惊。云瞬她居然为了那个男人做到了这一步,这是他始料未及的!手心里的信被他大力地揉成一团,好像是在泄愤,而他的暴躁只持续到此便终止,重新打开信纸,他逼着自己去看心爱的女人对另一个男人的衷肠剖诉,眼光在那一句“子时松园相见”上停留良久。

此时距离子时,还有两个多时辰,足够他准备了。

月上中梢,松林园里头寂静一片,冬日的夜风吹得她单薄的身子瑟瑟发抖,身上的寒冷却敌不过心里的火热,是以云瞬并不觉得寒冷。

手臂上挎着一只小小的包裹,一如她第一次踏足这片天子脚下的时候一样。来时充满杀戮危机的路,此刻也包藏着太多的未知和忐忑。来的时候,她未曾想过自己会离开长安城,更未曾想到过自己会用这种方式来离开。比起心里潜藏的那个心愿,能够得到一个人真心爱护的诱惑真是太大了。云瞬默默地闭上眼睛,靠在一棵高大的松柏之后躲风,祈求着老天成全她的美意。

毕竟命运已经夺走了她的童年和幸福,至少,这一次,当她再一次伸出手去和命运抗争的时候,老天爷不会再如此不公吧?

走了之后,他们要去哪里呢?

苏杭吧。

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一定是处极美的地方,一年四季都是温暖的。到了夏天她和苏墨远可以撑着一顶荷叶做伞,摇着一只小舟,在如梦似幻的西湖上泛舟赏玩,恰如当年的西子与国士范蠡。冬天的时候他们也可以烧着一簇篝火,用红泥的小炉来醅酒,室内酒香四溢,室外天地肃杀。那是一种怎样美妙的人生?

子时……将近。

墨远在看到自己手书的时候一定惊讶死了,她一直都是乖乖的、温顺的,他一定想不到自己也有这么疯狂的时候。那是他不明白,那样轻松闲适的生活对她来说有多么宝贵。不过没关系,云瞬低着头微微笑了起来,风吹在脸上也变得温暖,她知道珍惜他,珍惜那样的日子,就够了。

“你家公子在不在?我要找他。”在这么寒冷的腊月里,自己的额头上居然冒出了涔涔的冷汗,清菡慌乱地擦了一把,门童见她万分火急,赶紧打开大门,“公子在书房。”没等人家把话说完,清菡拔腿就往里头跑,旋风一样地冲到书房门口,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不礼数的,直接推门而入:“苏大哥,我有件大事要和你说。”

正在灯下观书的苏墨远被她吓了一跳:“清菡何事惊慌?”

清菡拉起他的胳膊就往外拖:“唉,你别问了,快和我走吧。”

苏墨远被她拖着踉跄了几步,眉头深锁:“到底出什么事了?”

“是云瞬姐姐。”清菡停下,低声道,“姐姐不想嫁给安庆王,约定今晚子时,与你在松园相见,一同离开长安。”

“啊?”苏墨远脸上的血色顿时褪去,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看着来报信的清菡。

清菡咬了咬牙:“你收拾收拾就赶过去吧,别让姐姐久等。这种事,迟则生变啊。”

苏墨远退了几步,离开清菡的身边,低着头拧眉深思。

“我……”

清菡睁大眼睛看着一脸犹豫的苏墨远,压低了声音反问:“你不是不想和我姐姐私奔吧?”

他怎么会不想呢?

和她能白头到老是他心心念念的事,他怎么会不想呢?可他不是一个孤家寡人,他还有父母双亲,还有这个苏府,他走容易,可是他走了之后,让这些人怎么办?陛下会不追究吗?安庆王会善罢甘休吗?

“我……不能……”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好似用尽了他一生的力气。

清菡不敢置信地上前两步,扯住他的胳膊:“你说什么?你不去?”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云瞬几经挣扎才下定的决心竟然被苏墨远一口回绝!

“不……让我想想。”苏墨远颓然地瘫坐在椅子里,一脸的迷茫和痛苦。清菡愣怔地看着他,半晌冷冷发笑:“我原本还很愧疚,现在看来,该愧疚的人才不是我。”她再也不想多看一眼这个软弱的男人,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她不能这么走了,她这么走了,云瞬的希望就全都破灭了。

发狠似的咬着牙,她转过身,加重了语气对苏墨远说:“姐姐说了,子时,她在松园里等你,你……不要让她久等,更不要让她失望。”她再也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来和他说这件事,看着依旧沉浸在痛苦和困惑当中的苏墨远,清菡一跺脚,走了。

不合时宜的脚步踏碎落叶的声音惊醒了她的美梦,云瞬嗖地睁开眼睛,借着月光看到来人相貌的时候,她的心仿佛坠进了刚刚编织起来的梦幻西湖当中。

舒豫喜穿玄色的衣裳,这样潇洒又带着冰冷气息的他出现在皎洁月光与苍青翠柏之间,却让她的心惊得四分五裂。

不是苏墨远!

舒豫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极度的失望,甚至是可以被叫作绝望的神色掠过她清秀的脸庞。他的心仿佛也跟着她这样的表情,一起跌进了不知名的深渊。

他缓缓地走到抖如筛糠的她的身边,替她挡住一侧的来风,陪她靠在树旁,一同望着天上的月亮。

月华似练,松林静谧,然而如此安宁的美景却终究沦落为她一生不能回望的梦魇。

此时,子时已过。

书房内的蜡烛已经燃灭,没有人重新点起,黑洞洞的房间迎合了主人此时毫无光明的心境。走还是不走?去还是不去?这简短的十个字困扰着苏墨远整整两个半时辰。

向前一步,是那张至纯至美的笑靥;退后一步,是他不能割舍的亲人和家族。

如今的他,当真体会到了举步维艰的含义。

他进不得,退不得,只能被痛苦和纠结死死地缠绕在原地,无法救赎。

月华透过窗格闯了进来,苏墨远推开眼前的窗,室外,天地一片茫茫。

下了巨大的勇气之后,他终于站了起来,走到书桌旁,借助月光,缓缓提起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子时过半,月光被云朵遮掩,黑下来的松园没有增加她的恐惧,她只是仰着头靠在松柏上,默默地看着无边无尽的苍穹。

或许……他只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会晚一点到。云瞬这样安慰着自己,这个自己都知道荒谬的借口让她在凄冷的夜风之中,又站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光景。

再多的借口,也改不了苏墨远未来的事实。

她也不能再继续欺骗自己了,用那种根本不相信的借口。

嘴边不自觉地就含上一抹笑,却那么苦涩。她赌输了,再一次向命运伸出的手被无情的命运打回,这一巴掌打得她好痛,痛彻心扉。太傻了,怎么能在经历过那么多不公和困顿之后还能天真地朝着命运索要幸福呢?

她真是太傻了。

她以为自己会哭,会大哭,可是很奇怪,这个时候除了胸腔里的某一部分变得生疼之外,她竟然没有一颗泪水。

“他不会来了。”云瞬望着天上的星辰,好像闪耀的星子也都在同情地望着她一般。

舒豫垂下眼帘看着她苍白和写满失望的脸,抖开手里的披风给她披上:“要回去吗?”他自己都惊讶自己为什么还能如此冷静,如此淡定从容。在接到那封信的时候,他的怒火前所未有的烧得他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他以为自己会带着人,冲到子时的松园当中,将他们二人一起拿获!他要请陛下治罪,狠狠地处置她的背叛!

可是……他做不到。

他竟然做不到见她吃苦,舒豫甚至颓废地想过,如果苏墨远赴约而来的话,他会用自己的腰牌亲自护送他们二人出城。得不到的,成全也未必不是一件善举。可他又那么不甘,他苦苦思恋了十一年的人重新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不能容许她从自己的指缝滑过。

他要赌一次,要将全部的赌注都下在命运的头上。

苏墨远来,他不得;苏墨远不来,他将再不会放手!

天色,近丑时。

云瞬的一颗心在这短短的一个时辰之内,冰冻碎裂,化作齑粉。他不会来了。合眼的时候,她都未察觉自己的脸上早已经淌满了冰冷的泪水。

她回过头看着身边的这个男人,他的眼睛里有深沉内敛的光,还有她读不懂的情愫。他也凝视着她,好似要说些什么。蓦地,她混乱的眼神里找回一丝的清明,慌忙向后退了两步,惊恐万状地看着舒豫:“为什么你会在这儿?为什么这个时候你会在这儿?是你,对不对?是你让墨远没有办法来的对不对?”

舒豫沉默地看着忽然之间变得激动起来的云瞬,一向沉稳的他居然不知道要如何招架她的质问。

是他吗?是他不让他来的吗?在她的心里就是这样想他的,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滑稽可笑的恶人!

他的沉默不语看在云瞬的眼里就变成了默认。

她冷笑着远离他:“我就知道,墨远不可能不来的,一定是你从中作梗!你为什么总要和我过不去,你为什么紧盯着我不放?你以为陛下指婚给你我就会屈服吗?不会!我绝不会再低头屈服!我绝不会!”她靠着最近的一棵松树缓缓地跪坐了下去,眼泪倾盆而至。声声近乎狠厉的质问回响在松园当中,惊得松针也簌簌发抖。

他还从未听过这样让他心痛又无法回答的诘问。

云瞬忽然站起来往林外跑,她得去看看,苏墨远怎么了?他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阴冷狠毒的安庆王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舒豫额头上的青筋跳了又跳,他甚至可以容忍她的背叛,他甚至不去追究!可她还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她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忘掉那个该死的苏墨远!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将她拖了回来。

“你闹够了没有?”他还是不忍对她大吼,不忍对她打骂,连去拉住她的手都被自己刻意放轻了力道。

“你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找墨远!”她哭着,对他一阵拳打脚踢。

她的拳头对他来说根本没有任何的杀伤力,可每一下砸在他的身上,都痛在他的心头。

“苏墨远他不会来了!他不敢!”他轻而易举地钳制住她的反抗和挣扎。她真简单地认为苏墨远对她可以执着到放弃所有的地步吗?她不明白,这天底下,能为她做到义无返顾的人,只有他啊。

“为什么?为什么?”她徒劳地被他困在双臂之中,靠在他宽阔的胸膛上的时候,她竟然感受不到温暖。

等她哭够,舒豫想要抱起已经完全无力的她回去,被云瞬冷冷地推开,她已经没有刚才那么激动,猛然醒悟的她似乎能够理解苏墨远了。他和她不同,苏墨远有他的家族,有他的牵绊,还有他慢慢变得开阔的仕途。而她,只是在长安城里一无所有的可怜人。

她不怪他。

明明已经这么想通了,可为什么在反复念着这句话的时候,心还是那么痛!舒豫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低声道:“别再闹了,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空洞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对,她低头了。

不是对长孙舒豫的权势,而是对她可笑又无奈的命运。

人总是争不过命!

空荡荡的松园好似忘记了刚才的一幕撕心裂肺,寂静无声地矗立在穹庐之下。半晌之后,刚刚恢复了平静的松园里又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匆匆赶来的苏墨远见到的,只是一片无人无声的松林翠柏。

月移西楼,城里的更鼓声遥遥传来,此时,正是丑末寅初之际。

站在茫然无一物的松林之中,苏墨远站在她们每月相见的那棵巨松之下,手指摩挲着松树粗糙的纹路,她一定等了他很久,她一定对他失望透顶。

苏墨远啊苏墨远,他嗤笑出声,你真是个怯懦又胆小的废物!这样的你,配不上她!不要再执着了,否则会害人害己。

他低头看着自己腰上的坠子,流下两行清泪。

云瞬,请原谅我迟来的勇气和决心。未来的你,会是高高在上的安庆王妃,你要过得很好,未来的我也将在你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用我的一生守望着你的幸福,看着你,过得很好。

“小姐,小姐,您好歹也把药咽下去呀。”

耳边有人一声声呼唤,云瞬听得出来,叫她的人是丫头巧眉,也听得出来巧眉现在特别地焦急,可是她太累了,太疲倦了,顾不了那么多了,昏昏沉沉的根本不想睁开眼睛。

“瞬儿的情况怎么样了?有没有用药?”李图走了进来,挨在她的床边询问情况。巧眉摇了摇头,据实回话:“小姐还是没有醒过来,喂的药也喝不下去。”

在床上躺了也有三日了,情况还是没有任何缓和的迹象,也没有变好的趋势。如今的云瞬可不只是他的女儿这么简单,她可是准安庆王妃,她若有个三长两短,他也没法子向舒豫王爷交代。

然而,片刻地沉默之后,李图终于开了口,这个问题困扰了他整整三天:“我问你,那天夜里,瞬儿为什么那么晚了还出去?是不是谁约她出去见面?”

巧眉支支吾吾地含糊道:“奴婢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李图冷眼看她,“你是瞬儿贴身的丫头,你难道会不知道吗?内鬼和外鬼不相互勾结,她怎么就有胆子在那个时候跑到那么远的松园去?”

巧眉吓得浑身一抖,跪在地上:“老爷,奴婢真不知道呀。”

“爹。”李云彻从外头走了进来,看清屋子里的情况,眼光落在云瞬的身上,“爹,您吩咐的事儿已经查清楚了,那天夜里除了舒豫王爷之外,没有人再去过松园。”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微微一动,被李云彻看在眼里。

“这可奇了怪了!舒豫王爷是陛下指婚给你姐姐的光明正大的未婚夫,他们二人要见面,何须如此大费周章?还大半夜地跑到松园里头去,一站就站到后半夜才回来?而且,云瞬一回来就高热不退,一直昏迷不醒,这些都太难解释。”

“舒豫王爷那头有什么动静没有?”他最担心的还是舒豫王爷会不会责怪于他,毕竟这件事情太过蹊跷。

云彻又摇头道:“安庆王府还如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那就好啊,咱们刚刚攀上了这棵大树,可千万留神别让大树砸了自己的脚。”李图手捻须髯,隐有忧虑。他总是觉得云瞬和舒豫之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这两个当事人一个昏迷,一个不说而已。

“少爷,您在这儿呀,夫人正找您呢。”书童从前头跑过来把云彻叫走,云彻来到前厅,他娘正坐在椅子上喝茶,神情悠闲。

“娘,您找我。”

二夫人让他坐到身边,低声道:“都对你父亲说了?”

“是,都是按照娘的吩咐说的。”云彻不由一皱眉,他不懂,为什么娘要撒谎欺骗父亲,其实那天晚上的松园除了舒豫王爷之外,还有苏墨远,他也去了。

二夫人看明白他的疑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彻儿你还太小了,你不懂这里头的玄妙。等你大一些,自然就懂了。”她重新端起茶,啜了一口。她当然不能告诉李云瞬,那天晚上苏墨远真的赴了约,只是他去得太迟了,他出现在松园的时候,舒豫王爷已经抱着昏过去的云瞬回到了王府。

这其中的细节她不清楚,但大概的脉络已然清晰。云瞬在陛下指婚之前就同苏墨远有私,那天晚上俨然是二人商量好要一起私奔的架势。所幸的是,苏墨远那个优柔寡断的文弱书生没有准时赴约,在松园里苦等情郎的云瞬没有等到苏墨远,却等来了捉奸的舒豫王爷。

这场戏可真够热闹的。

想不到云瞬那小丫头还挺能折腾,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能闹出这么大的一出戏,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哼。”二夫人合拢眼帘发出一声冷笑,云彻侧目看着她,这样的母亲让他感到陌生和可怕。

“我原先还想着,留下了她是不是一个祸根,没想到,咱们李家能崛起还就是靠着她了。”

“所以您就让我故意欺骗父亲,隐瞒下苏墨远和……姐姐的事。”李云彻是个聪明人,即便二夫人没有明说,他也已经猜到了几分真相为何。

二夫人皱了下眉:“这怎么能算是欺骗呢?云彻,只有断了她的念头,她才会老老实实地嫁到安庆王府。等舒豫真的成了咱们李家的女婿,成了你的姐夫,那情况就会大不相同。”二夫人放下茶盏,目光凝视在一丛兰草之上,大概那位年纪轻轻就寿终正寝的康平王妃怎么也想不到,她的女儿给她提供了这样好的机会吧?

李云彻别开了眼,沉吟道:“我刚刚去她房间里的时候,听巧眉说她这几天一直没有进食,也没有服药。”

二夫人稍稍放松的眉梢又拧了起来,语气之间带上暴躁的情绪:“要死要活的没个让人省心的时候!就算是要死,也最好是嫁过去之后再死,死在咱们府上,晦气!”她顿了一顿,脸上忽然带上一抹诡诈笑意,“如此,或许正好是个机会。”

“什么机会?”云彻有些不懂。

“自然是探明舒豫王爷心意的机会,我现在倒是很好奇,想要看看你这个姐姐在那个冷傲的王爷心里究竟占据了几成的分量!”脸上笑容更甚,她将茶杯里的水一饮而尽,“你去,到安庆王府将你姐姐病重的消息告诉给舒豫王爷,看他如何反应。”

“小姐,您这个样子不行啊。您这样……会没命的。”李图离开之后,巧眉扑倒在云瞬的床沿上,哭着劝说她,“苏公子他没能来,一定有他的苦衷,他也一定不愿意看到您现在这个样子啊。”

紧闭着眼睛的云瞬在心里发出一声轻笑,墨远他自然不愿意看到她这么狼狈的样子,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她现在这么一副落魄的模样皆是因他而起!说她不怨吗?说她不恨吗?怎么可能一点都不怨不恨呢?

毕竟,她曾经将自己的一颗心完完全全地交托在了他的身上!曾经将他当成那个可以让她从这虚假的长安城里带走的良人啊!

“小姐,您醒醒吧,别再吓唬巧眉了。”

屋外,有人的脚步声,随即二夫人一脸不悦地推开了房门:“哭什么哭!瞬儿还没咽气呢,你就在这儿哭着咒她吗?”一句话立刻吓得巧眉不敢再哭,擦干净眼泪退到一旁。二夫人走到床旁打量了一番面色如纸的云瞬,对她说道:“一会儿舒豫王爷会过来探病,你给我机警点,把瞬儿的病说得越严重越好,说得好了,我就再多留你几日;说得差了,哼,你就收拾东西滚出王府去。”

“是,二夫人。”巧眉吓得浑身一抖。

二夫人又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点着几处地方对身后的侍女说:“这些都撤下去,换上好的物件来摆上。堂堂康平王府家的郡主也不能太寒酸,让人瞧了笑话。”

下人们忙忙碌碌地开始将云瞬房间里的摆设和家具一件件往外头替换。因着要搬东西进进出出,故而她房间的门就一直敞开方便搬运。巧眉急得忙前忙后,把床头的帐幔落下来挡风,想要找出两床被子来的时候才发现云瞬过冬的被子已经全都盖在身上,竟然没有一床是富余的。大夫千叮咛万嘱咐云瞬这时候一定不能见风,避免二次被风寒侵袭,可是……巧眉灵机一动,取过云瞬搭在床头的衣裳盖在她的身上,聊胜于无。

果然如同二夫人所言,约莫一个时辰之后,舒豫王爷真的驾临,将康平王府中的一众仆从忙得慌手慌脚。

李图在前头亲自为这个准女婿领路,额头上的汗不住地往外涔涔,舒豫今日仍旧是一身玄色的衣裳,配上他格外阴沉的脸色更加让人觉得他浑身上下都透露出森冷的气息,连李图也下意识地在他面前显得有几分局促不安。

到了云瞬的房间之外,舒豫扫了一眼房间外的一处角落,眉头一沉,摆了摆手示意李图不用跟进去。李图尴尬地站在门口,躬身等候。

房间内燃着一盆旺盛的炭火,上头罩了香笼散发着袅袅的香气。丫头巧眉站在床榻的旁边紧张地搓着自己的手,见到舒豫进来,慌乱地跪拜行礼:“巧眉拜见舒豫王爷。”

“你就是云瞬的侍女?”舒豫打量了她一番,把个巧眉看得更加战战兢兢。舒豫缓和了口气,“你不必惊慌,将云瞬的情况详细说来。”

“是。”巧眉松了口气,看起来这个传闻之中不可一世的冷傲王爷也不是这么不近人情,她吸了口气,详细地为舒豫讲述了一遍那夜云瞬回府之后的情形,舒豫越听眉头皱得就越紧,听到最后,他的脸色也越发凝重。

等巧眉说完,舒豫望了一眼站在门口的人影,低声笑了下,虽然很短促,但这一声笑里潜藏的危险却让巧眉有些心慌。

“康平王。”他坐在云瞬的床边,手指很自然地抚摸过她苍白憔悴的脸颊,如同在赏玩一件上好的瓷器。

“康平王他平时待云瞬如何?”舒豫似乎忽然转移了关注的问题,巧眉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答道:“郡主的事情大部分是二夫人过问的,王爷他……”

舒豫深邃的眼眸里闪出轻视的神色,那么一个窝囊的男人,自然是要听从自己夫人的意思。难怪云瞬会想着逃离这个府邸,这里……根本没有一丝让人温暖的气息。

“请康平王。”嘴角微微勾起,他已经做了一个决定。

康平王李图从外头走了进来,看着他平静地望着云瞬,不知道这个王爷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康平王。”他侧过头来看了一眼无措的李图淡淡地道:“半月之内本王会来接走云瞬。”

李图惊讶地飞快看了一眼床榻上的云瞬,又看了一眼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的舒豫。他们虽然有陛下的指婚,但是……但是云瞬毕竟还没有和他拜过天地,不算是他的人。犹豫再三,李图还是开了口:“王爷这样做是否不太妥当?”

妥当?舒豫在唇边勾起一丝轻蔑的笑意,手滑到云瞬盖着的衣裳上:“即便是想掩人耳目才这样做的话,也请下一次做得精准无误一些,不然……本王会觉得是你在愚弄我。”

李图讶然,不解地看着舒豫:“王爷这话是从何说起?”

舒豫冷冷一笑,站起身往外走:“哪里都干净整洁的康平王府,唯独在云瞬的房外有一处角落残留着尘土,一个在府上用度摆设皆是上品的郡主居然找不到一床合称的被子,只好用衣裙来代替,房间里明明生着旺盛的炉火,可她的身上却是冰冷。老王爷,云瞬日后是本王的正妻,更是你的亲生女儿,你如此对她,确是本王始料未及的事情。”舒豫不由得唏嘘,他原先在宴席上见过李图的二夫人杨氏,察觉到这个康平王府的女主人是个不好斗的角色,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康平王这个一家之主居然窝囊到这个地步,自己的女儿在他的眼皮底下被欺负成这个样子,也不闻不问。

李图被他一顿抢白说得老脸通红,尴尬不已地搓着手,来来回回地答着:“是我的疏忽,是我的疏忽。”

舒豫在他身边停住,带着几分同情看着他:“至少在这个月之内,照看好你的女儿,如果她出现什么意外的话……老王爷,你可要做好准备。”最后的这一句话当中,威胁的意味太过明显,乃至让老王李图的手也跟着一抖。

送走舒豫之后,李图还未来得及缓口气,清菡的马车就到了。听说云瞬重病的消息之后,她害怕极了,也担心极了。苏墨远没有前去赴约这件事,清菡虽然有一些心理上的准备,却没想到这件事情对云瞬的打击居然如此之大。这件事情不管怎么说,也有她的责任在里面,清菡特意跑到苏府上,找到苏墨远,她希望苏墨远能够给云瞬写一封信,向她解释清楚。

或许这样才能让云瞬好一点。

她今天也是带着苏墨远的亲笔手书来的。

向康平王李图简单地问安之后,她径自走到了云瞬的房间。一进门,房间里焕然一新的场面就让她吓了一跳。巧眉过来解释说,刚刚是舒豫王爷来过。

床榻上的云瞬脸赛金纸,苍白的面庞上一丝血色也无,原本就消瘦的脸颊似乎陷了下去,说不出的憔悴。清菡一见她,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吩咐巧眉在外头守着,她取出怀中的信,低声对着云瞬说:“姐姐,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见我说话。那个人他托我给你带来一封信,或许你听了,你们两个人之间的死结就能解开。”

清菡展信诵读,信的内容很简单,也很明确。在她念到“唯今所愿,一心共生”的时候,一串清泪从她的眼角跌落。清菡惊喜连连,晃动着她的手臂:“姐姐,姐姐,你醒来了吗?”

唯今所愿,一心共生。

这八个字深深地敲打在云瞬紧闭的心扉上,原本已经死去的希望仿若被重新点燃。唯今所愿,一心共生,苏墨远这是在告诉她,他对自己坚决跟随的心意呀,如果她这样自暴自弃地死掉的话,他能怎么活?她难道能够眼睁睁地看着苏墨远陪她一同赴黄泉吗?

她不能!

抑制了太久的眼泪和感情重新回到了云瞬的身上,她强打精神睁开眼睛,看着清菡,眼里的泪无论如何也止不住。清菡早已泪落满面,抱着云瞬让她靠着枕头坐起:“姐姐,苏大哥的心意你懂了吗?你活,他也就能活;你死,苏大哥也活不成了。”

云瞬含泪点头,从她的手上接过那封信,信纸上亦有斑斑驳驳的褶皱,显然是被泪水浸过。

墨远。

是她不好,给他出了一个那么艰难的选择,是她让他为难了。他放不下家族也同样放不下她,云瞬懂的,如果她继续一意孤行地坚持自生自灭的话,就等同于给苏墨远加上一道无形的枷锁,这枷锁会要了他的命。

苏墨远会在对自己深深的愧疚之中郁郁而终。

不!她不能让他死!

双手抓紧这张薄薄的信纸抱在怀里,哽咽着呢喃着苏墨远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自今天开始,她就不能再同这个名字有任何的瓜葛和纠缠,不然她会害死他!

“墨远……墨远。”

自今之后,偌大的长安城内,你我各安一隅,再不相见。

唯今所愿,一心共生。

第七章 迟到的心
安庆王妃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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