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喜一哀

高宗祈福的队伍回京之后,前来康平王府吊唁的大臣们络绎不绝,有的大臣亲热地拉着云彻的手劝勉他,云瞬在一旁看到云彻的脸上带着得体的神情,既不谦卑,也不冷漠,在短短的几天光景里,他成长了。

清菡一早就过来帮忙,她实在担心云瞬,她的病才好就赶上这样的事,她很担心云瞬会不会就此一蹶不振下去。可让她奇怪的是,这两日云瞬虽然仍不怎么说话,可她的眼睛却灵动起来,不再像从前那样死气沉沉。

临近晌午的时候,苏侍郎一家到了。

云瞬直起腰看着外头走进来的苏墨远,他穿一身雪白色的衣裳,清澈温润。好似和平常一般无二的他却让云瞬觉得今天的苏墨远有些异于平常。他走到灵前规规矩矩地行礼,云瞬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有太多的话想对他说,也有太多的问题想要亲口问他。而苏墨远却对她期待的眼神视而不见,行礼之后转身站到父亲苏筹的身后去了。

苏夫人并没有立刻离开,有些不好意思地来到云瞬的身前:“云瞬郡主,这话……要我怎么说出口呢。”

云瞬一愣,伏了伏身子:“夫人有话请讲。”

“墨远这孩子太腼腆,这话还得我这个做娘的替他说,下个月墨远就要成婚了,我和他爹都想着要是您和安庆王能驾临的话就太好了。虽然这话今儿个说有些不合适,可……”

“您说谁要成婚了?”云瞬打断了苏夫人的话,苏夫人愣了下:“是远儿要成婚了呀,说起女家想来您也是认得的,就是平素和丽姝郡主挺好的那位槿华小姐,虽然这事儿有点仓促,所幸远儿他倒是挺欢喜。”

苏夫人后头又说了什么,云瞬都没听见,她的目光飘落在站在不远处的苏墨远的身上,这个水样温润的少年也离开自己了吗?起初,她还觉得自己没办法摆脱舒豫的纠缠有些对不起他,现在看来,倒是她太仁义了些。

“云瞬郡主?”苏夫人发现她的异样,有些担心,人家家里还在办丧事就说这件事有些不妥,可她家老爷非要她今天说明白。

“苏大人家的婚事,本王同云瞬一定要去。”舒豫走到她的身边对苏夫人说。

苏夫人大喜过望,对着舒豫连连施礼:“安庆王能赏光,真是苏家莫大的荣幸,稍后请帖一定拜上。说起来,您二位的喜酒也快了吧?”

云瞬看着苏夫人喜上眉梢的样子,心里忍不住冷笑,她明白,苏夫人不是想来邀请自己,她看重的是她的准夫君,那个一呼百应的安庆王。

“可不,他们俩就比苏大人的日子晚上那么一个多月。要不,到时候你们几位也来喝喜酒吧?”盛骏从外头走进来,站在清菡的身边。清菡挑起眼眉来狠狠瞪了他一眼,盛骏低着脑袋不敢再说了。

“真的呀?那老妇我先在这儿给王爷郡主道喜了。”

“苏夫人。”李云彻不知何时结束了那边的应酬,冷着脸走了过来,“灵堂之上,还请您有些忌讳。”

苏夫人讪讪地说了几句道歉的话,就去找苏墨远了。

“你去休息吧,前面有我。”云彻看了看脸色苍白的云瞬,这两日她瘦了,巴掌大的小脸上只剩下一双幽黑的大眼显得更大,苏墨远要成亲这件事对他是始料未及的,更遑论将苏墨远当作良人的云瞬了。

而这件事到这儿还没完,盛骏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交到云瞬的手上:“云瞬姐,有个人托我把这件东西交给你。”

云瞬木然地低下头接过,手指摩挲着里面的东西,这里头放着的,分明就是他一直带在身上的玉笛!她摸到笛身上的豁口,忽然,她笑了出来。

“好,我去休息一下。”云瞬抓紧手里的东西,转头往后院走去。

“你给姐姐的是什么东西啊?她怎么脸色那么难看?”清菡拉着盛骏悄悄问。

“苏墨远让我给她的。算是断情之物吧。”

“你!”清菡气得拧了盛骏一把。

“他俩不断情还能怎么着,都到这地步上了。”盛骏龇牙咧嘴地揉着痛处,清菡跺了跺脚,“不跟你说了,你个木头!”说完去追云瞬。

“舒豫哥……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舒豫目送云瞬离去的背影,低声说:“这种事,哪有什么对错是非,能一贯而终的,才是赢家。”

“丽姝姐姐,您过来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呢。”丽姝被一群人前呼后拥地送进了梁府,槿华快步从里头迎了出来,后头跟着她爹梁舍人。丽姝瞧着气色红润的槿华笑了出来:“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你看看你,现在可真是眼睫毛都笑开了花。”

槿华被她说得一窘,拉着她的手边往里走,边说:“这还不都是托了姐姐你的福气么?若论平常,我爹只是个舍人,苏家是铁定瞧不上我们的。”

梁舍人憨憨地笑了声,有点尴尬。

丽姝瞧了他一眼:“说起来我还没有给梁大人道喜。”

梁舍人懦懦地拱了拱手:“不敢劳郡主过问。”

丽姝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对着身后的下人们吩咐:“把东西都抬进来。”

“姐姐这是做什么?何必如此破费?”槿华瞧着外头络绎不绝抬进来的贺礼不住地咂舌。

“你这场婚成得好,我这个做姐姐的心里高兴极了。”丽姝嘴角含笑,她的确是开心得很,槿华和苏墨远的婚事一定,铁定让李云瞬大大地伤心难过一场,只要李云瞬难过,她就开心。

槿华陪着她笑了起来,拉着她的手:“姐姐别光顾着陪妹妹高兴,姐姐自己的事也得抓紧才行啊。”

丽姝的脸上一下就没了笑容:“她家现在办丧事,舒豫恨不得长在康平王府里,天天除了上朝,连自己的府都不回,我想见他一面,都难比登天。”

“我的傻姐姐呀,抓紧是抓紧,可绝不是眼下。”槿华狡猾地笑着看她。

“你有好办法?”丽姝眼前一亮。

“嗯,姐姐你附耳过来。”槿华贴在丽姝的耳边,两人嘀咕了几句,丽姝的神情越来越激动,最后一拍手:“这个办法当真不错!就按你说的办!”

等到了自己府上,丽姝径直奔着父亲的书房而去,推开门劈头就问:“爹,您上次说要给女儿出口气,这话还算不算?”

她爹谢彦正在翻阅公文,见丽姝闯了进来,呵斥道:“多大的孩子了,还这么没规矩。”

丽姝嘟了嘟嘴巴,凑到谢彦身边:“爹,上次您不是说要替女儿报仇吗?您可得说话算话。”

“你自己丢脸,倒扣在为父的头上。谁教你轻信旁人的唆使了?我听下人说,你今天带着一车的贺礼去了梁府,可是真的?”谢彦沉声喝问。

“是啊。槿华不是要成婚了吗?我总得给她送些礼物过去才像样。”

“嘁!上次的事你忘了吗?还要和梁槿华这样的小人混在一处?”谢彦听了不觉有些生气。

丽姝冷笑了下:“爹,女儿这叫先礼后兵。这些贺礼权当是她给我出主意的酬劳,而我之后要做的,却是要她补偿我丢到家的脸面,这才是我想送她的大礼。”

“什么大礼?”

“您上次提起的门下省里头账目有误的事儿有进展了吗?”

“门下省的账目和梁舍人有什么干系?那是新晋苏侍郎的事……莫非你是想……”谢彦皱眉看了眼自己的女儿,“为父可从未听说苏侍郎和你有什么过节。”

“苏侍郎当然没得罪我,可他儿子却惹了我。要是他乖乖地带着云瞬那个死丫头私奔的话,安庆王妃的位子还有谁能同我争!”

谢彦沉默,丽姝此时面上冷煞的神情让他心寒,半晌他才说道:“你就这么想嫁给长孙舒豫?”

丽姝转过头来瞧着自己的父亲,面容哀戚:“这辈子,我就想嫁他一个。”

谢彦不再多说,从案头翻出一个薄本递给她:“这是户部誊抄的门下省的近期账目,我本想留着以备不时之需,现在它归你了,仔细要动作干净,别反惹上一身麻烦。”

“是,爹,女儿知道该怎么做。”丽姝欢天喜地地接过账本。她要槿华为当初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她还想要看着苏家一点点落没,“凡是和舒豫作对的人,我都会让他们没有好下场。”她恨不能铲除一切和舒豫对着干的人和力量,那些不将安庆王的威仪看在眼中的人,统统都该死。

“对了,爹。”丽姝恢复了飞扬的神情,想起一件事来,“萧染这个人你听说过没有?”

“怎么没听过?他是萧淑妃的堂弟,他官职不高,但在县乡当中也算是一呼百应的纨绔子弟了。怎么忽然想起问他?”谢彦沉沉地看过来,不知道女儿在打什么主意。

丽姝笑了下:“女儿听说萧染在本地低价收地碰了钉子,当地的知府衙门去查,转天,他便拢了一群人将知府的儿子给揍了一顿。”

“哦?”谢彦挑了挑眉,“你想让为父去替他圆场?”

丽姝点了点头:“是啊,爹,这事儿您出马准保能成。”

谢彦低头思索片刻,道:“倒也不错,帮了萧染就形同是帮了萧淑妃,嗯,此事为父会妥善解决的。”他又看了丽姝一眼,“这主意不是你自己想的吧?”

“是槿华。”丽姝冷冷地笑了起来,“让她跟着苏墨远去受罪,说起来,我还真有些不忍心。”

自从听说了苏墨远婚事之后,云瞬就变得异常的安静,她的话更少,脸上的表情也更少,多数时候,她就像个木偶一样让人带着一步一个动作。就因为她这副样子,舒豫才在康平王府上住了整整一月,也再没提起过要接走云瞬的事情。眼下云瞬的状态,接和不接已经没什么两样。

白驹倥偬而过,转眼就到了苏墨远和槿华成亲的日子。

这一天云瞬起得格外早,梳洗完毕之后就打发走了巧眉,一个人坐在床边翻着书,边看边发呆。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云瞬反反复复地念着这几句话,仿佛那日的笛音重又出现在耳边,她读着读着,眼中就落下泪来,滴滴答答地打湿了手中的书卷。山盟海誓虽在,而人已非然,所谓东飞伯劳西飞燕的凄惨也不过如是。她又拿出那半截的玉笛来看了看,竟然没有了心痛的感觉。难怪,心里最挂牵的情感也被她舍弃,那么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留得住她呢?

这一刻,云瞬居然觉得自己活在这个世上本来就是多余的。要是没有她,舒豫会喜欢上丽姝吧?苏墨远也能安安分分地和槿华成亲了,要是没有她就谁都安生了,谁都不伤心了。

这世上……没她就好了。

云瞬从床头翻出一根腰带来,放在自己的喉间比了比,长短居然刚好。打了个索结,抬手将腰带朝房梁抛去……

很好很好,从今以后,谁和谁的爱恨就全都与她无关了。

巧眉端着早饭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舒豫从轿子上下来,吓得她一手没托住盘子,碗筷都跌在地上摔个粉碎。

湛栌皱了皱眉过来帮她收拾,一边问:“你家郡主呢?已经伺候过洗漱了吗?”

巧眉看都不敢看舒豫,一个劲儿地点头。

“行了,这儿我来收拾,你快去伺候……”湛栌的话还未说完,云瞬的房间里便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巧眉一愣,跑到云瞬的房门前一个劲儿地敲:“小姐?小姐?您怎么啦?”

舒豫想到什么似的脸色一变,两步上前一脚踹开房门闯了进去,这一进去屋内的场景就把他吓得魂不附体,长孙舒豫长这么大,上过那么多次疆场,他还是第一次对死亡产生了这么大的恐惧。

房间里一方矮凳跌在地上,而在房梁之下悬着一个人,正是一身缟素的云瞬!舒豫一把将她抱了下来,平放在地上,一手托着云瞬的后颈,一手掐人中。巧眉被吓得瘫软在地上,嘴巴张得老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还是湛栌第一个反应过来撒脚如飞跑出去请郎中,又一个转身跑回来:“王爷……这事儿传出去,您……”

舒豫眼睛一瞪,喝道:“我的面子和云瞬的命哪个重要!”

“是!奴才这就去!”

所幸舒豫踹门踹得及时,云瞬只是气闷昏厥过去,稍稍缓了一阵,她便醒了过来,第一眼她就看到了舒豫焦急的面容,她一说话,嗓子就火辣辣地疼,可她还是说了出来:“为什么我死了你还是不能放过我?”

冰冷的神色重新蔓延上舒豫的脸,她差一点为了别的男人死了,他都没去责怪她!她倒好,睁开眼第一句话就说得这么伤人肺腑!

蜜色的眸子里逐渐凝聚起滔天的怒气,云瞬看着他,笑了:“我让你难堪了吗?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死?为什么要进来?”

这一刻,舒豫似乎大彻大悟,她已经和他走到了这样滑稽可笑的地步,他所有的努力没能让她爱上自己,相反,她开始恨他,恨到不惜激怒他,然后一心求死。

“你以为你死了,我就会放过他?”舒豫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对上她沉沉如墨的眼眸,“你错了,李云瞬,假如你死了,我会让苏墨远为你陪葬,不,是整个苏府为你陪葬!”

“你不过是个王爷,凭什么对别人的生死易如反掌,你骗不到我的。”云瞬今天索性放开心怀,她所有想说的话今天都要说清楚。一个连生死都不怕的人还有什么好畏惧的呢?

舒豫脸色更冷,抬手捏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那是你还不了解长孙舒豫的本事。”

“你的本事我当然清楚,你只会逼迫别人对你就范,你仰仗的不过是你的权势!”

“你说得对!我仰仗的就是我的权势。我的权势,可以要人生,也可以要人死。你死了好啊,正好我也省得想办法要如何去为他父子周旋保命!”舒豫越说越气,捏住她下巴的手指也加重了力道,云瞬感觉不到痛似的,她的注意力全在那一句省得去救他们父子上。

“你说什么?苏墨远他怎么了?他不是今天就要成婚的吗?能有什么事?”

舒豫不想看见她此时的这副样子,可他却移不开眼神,这是她第一次,第一次将目光完完全全放在自己身上,那迫切的眼神看得他心头酸涩:“有人密奏圣上,苏侍郎中饱私囊,吞没税银。”

“啊!”云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苏侍郎一辈子安分守己地做着员外郎,才刚刚升迁侍郎就触犯国法,吞没税银可是祸及全族的重罪。

舒豫蜜色的眸子里带出冷笑的意味,看着眼前的女子脸色惨白如纸:“所以根本不需费我什么周章,苏家很快就要有灭顶之灾。”

云瞬颤抖着手抚上胸口,那里有万千重物倾覆而至的感觉,耳朵里嗡嗡作响的只有“灭顶之灾”这四个字。

舒豫最见不得她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一把将她拉了起来,拖着在地上走了几步:“走,我让你去见他最后一面。”巧眉吓得脸都白了,扑过来试着拉开舒豫:“王爷,王爷您息怒啊!”舒豫一脚把她蹬开,却也松了拽着云瞬的手:“你要去见他,今天就是最后的机会。”他脸色铁青,站在云瞬面前,而云瞬则像是一具破败的衣裳被人丢弃在地上,她的眼睛里空空的,像是什么也看不见一样,许久,她坐在地上仰起头,望向舒豫:“我不会再见他,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请你救救他。”

舒豫额头上的青筋都在隐隐鼓动,他蹲下身,盯着瘫坐在地上的云瞬:“做我的正妃就让你那么为难吗?”

云瞬连头都没动,表情仍旧呆滞:“我做什么都可以,请你救救他。”

舒豫霍地站了起来,冷笑在他的脸上扩大:“老老实实地等着我的花轿,你再敢闹什么花样,我就……”

“嗯,我不会。”云瞬似乎冷静了很多,她抬起头,真真正正地看了舒豫一眼,“你要救他。”

舒豫终于忍无可忍,飞快地转身离去,临走时将房门摔得震天动地,动作之大让人以为这位暴躁起来的冷面王爷很可能会对云瞬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

站在云瞬的房门之外,等了半晌里头没有什么动静,舒豫才长长吸了口气:“把贺礼给苏府送过去。再给苏筹透点风声,让他早做准备。”

舒豫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脑中不断闪现着童年云瞬的样子,他的唇边忍不住溢出苦笑,他还是和她走到了这么一步,不管他如何努力地伸出手去,云瞬总是对他的心不屑一顾。从拒绝和他一起玩耍的时候开始,直到现在。他所有的智慧和心思都只能做到这么一步。

在这一步,他把自己和云瞬的婚姻变成了一场交易。

就在苏墨远成婚后不到一月的时间,侍郎苏筹吞没税银的事被上面揪了出来,上个月还热热闹闹的苏府一下变得门庭冷落,从前那些与苏筹交好的大臣避之不及,朝中竟无一人为苏筹求情说话。眼见苏家父子被砍头已成定局,可事情不知怎么到后来就有了转机。高宗最后降旨,只将苏筹一人处了死刑,至于他唯一的儿子苏墨远,则被罚到墨妙苑里去修书。

当李云彻将这个消息告知云瞬的时候,云彻发现姐姐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地碎裂,云瞬很安静地听完他的话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看着院子里比平时三倍还要多的下人,默默无语。自从她上一次的自尽行为被舒豫当场撞破之后,康平王府上的家丁数量明显多了起来,湛栌一天往康平王府至少要跑三次,好记录下云瞬的状况,回去汇报给主子舒豫知晓。

对于这样近乎被监禁起来的生活,云瞬未发一语。

她答应过舒豫什么都会答应,什么都会接受,只要他能救下苏墨远。

现在,苏墨远的命被留下来,她也该兑现对长孙舒豫的承诺。

“云彻。”云瞬的口气里没什么感情,转头看着这个对自己话渐渐多起来的弟弟,“你还记不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

云彻愣了一下,点头:“是的,我欠你的。”

“我有件事,要请你帮忙。”云瞬的声音忽然坚决了起来,黑漆漆的眼睛对上云彻的,她压低了声音说道:“我要去看他。”

云彻一惊,警惕地看了看院子里来回走动的家丁,也放低了音量:“你不是已经答应过安庆王,不会再见他吗?你……万一被他知道……”

“云彻,我很快就要成为安庆王妃,再不去见他的话,就彻底没有机会了。”云瞬说得很明白,她脸上决然的神情告诉云彻,假如他不能帮她的忙,她也会义无返顾地自己闯出去。

思量再三,云彻咬了咬牙:“明天中午,等湛栌走了,我就来带你出去。”

翌日,阳光洒满大地。

书房里头,舒豫正在临帖,湛栌手捧着一个簿子,仔细地汇报着康平王府的情形,说完有些惴惴不安地瞧着舒豫,舒豫抬眼看了看他:“还有什么话都一起说了。”

“是,奴才这几天总是右眼皮乱跳,心里头怎么越来越不踏实了,总觉着要出什么事儿似的。唉,呸呸呸,奴才这是乌鸦嘴,王爷您大喜的日子马上就到了,奴才还净说些浑话。”

听他这么说,舒豫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反而开始沉思。湛栌是个仔细人,他能这么说必然是他看到了什么让他感到不安的东西。蜜色的眼眸里慢慢升腾起疑惑,舒豫忽然很想亲自到康平王府里去一趟。

正午时候的人总是爱发困,尤其是院子里头太阳晒得正暖和,一些家丁忍不住靠在廊柱上悄悄打起了瞌睡。此时,吱呀一声,云瞬的房门打开,里头闪出两个人影,正是云彻和乔装成巧眉模样的云瞬。云彻走在前头,云瞬在后头跟着,像往常来给云瞬送过饭一样,她的手里提着食盒。

康平王府上的老人大多都在老王去世以后卷钱走人了,现在站岗的多数是安庆王的手下,这些人几乎没有一个见过云瞬的庐山真面目,加上云彻他们走得很快,守卫们并没有十分放在心上。

出了王府,云彻直接带过一匹马来,将马鞭递给她:“顶多半个时辰。”

云瞬点点头,扬起马鞭飞也似的朝苏府的方向奔去。

云彻目送马儿远去,而就在他回府的时候,忍不住大吃一惊,院门内侧站着两个人,湛栌、舒豫,地上还跪着一个穿着云瞬衣裳的丫头巧眉。

“是我的主意,王爷不要责怪巧眉。”云彻看了一眼吓得魂不附体的巧眉,淡淡开口。

瞧着这张和云瞬有几分相似的脸,舒豫居然一点都没有动气,似乎云瞬不会乖乖地待在府里已经是他意料之中的事,而现在,他只不过是猜对了而已。

舒豫看了一会儿这个对自己不卑不亢的少年,大概李图的胆量全都生在了自己的两个孩子身上,这姐弟两个都是胆大包天,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人。

云彻毫不避讳地和他对视着,他不怕这个冷面王爷,甚至还有点讨厌他,长孙舒豫如何一步步地逼迫李云瞬嫁给他,云彻都看在眼里,虽然他曾经也推波助澜,可他从心底有些看不起这种强迫别人的男人。

蜜色的眸子里有李云彻看不懂的内容,舒豫收回眼神,放到被日光照得发亮的大道上:“一会儿去接她回来,记得,不要告诉她我来过。但也绝对不能有下次。”

舒豫的这句话比刚才忽然出现更能让云彻吃惊。云彻下意识地紧跟上他两步,追问道:“你这么逼她,有什么意思?”

这个叱咤朝野的男人转过身来看着他,头顶上的白发在日光下闪着耀眼的银光:“你还小,等你大了,自然会明白。”

云彻冷声说道:“我却不希望自己会明白。因为你现在这个样子,让人可怜。”天底下那么多女人上赶着要嫁给安庆王做妻做妾,可他却独独纠缠着一个根本不喜欢他的女人,这难道不是一件让人可怜的事吗?

舒豫面色不变,看着云彻尚带着稚气的脸孔:“前两天陛下催促过安置康平王入陵的事,被我缓了下来,我和你姐姐马上就要成亲,你和她虽然不和,却总归是亲姐弟,我不想她没有一个亲人出席。”

云彻听了冷笑一声:“你想让我感激你,还是想让她感激你?”

舒豫似乎没听见他的挑衅似的:“等我们完婚,你就去把康平王妃的灵请回来吧。”

“哼,我肯定会走,谁要受你的恩惠!”云彻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湛栌吧唧吧唧嘴,瞧着神色如常的舒豫:“王爷,您怎么不生气啊?这小李大人也太……”

舒豫没有理他,看了一眼仍旧抖如筛糠的巧眉:“回去知道该怎么做了?”

“是……是。奴婢知道。”

舒豫没再说话,他有的是耐心,她一天转不过心思来,他就等她一天;她一年转不过来,他就等她一年,假若她一辈子的心都没有回转的话……舒豫自己苦笑出来,那就只能说明他和她真的是没有一丁点的缘分,儿时抽到的那对签子也只是老天和他开的一个玩笑罢了。

越走近墨妙苑,萧条的味道越浓重。墙外栽着一圈篱笆,这样朴素的植物被栽在皇城里似乎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也很好地体现了此处衙门的地位。墨妙苑虽然是修书立著之地,然而近些年来大部分被派来修书的人都是被贬谪的大臣或罪臣家眷,墨妙苑不知不觉变成了臣子们眼中公认的冷宫。

墙内几乎没有人声可闻,寂静和衰败充斥着这里的空气。云瞬将马拴在篱笆一角,任由它去啃地上的野草。她自己信步沿着墙慢慢走着,好像这样每走一步,就能距离里面的人更近一步。

手掌攀在墙壁上,粗糙的墙体和尘土刺痛了她的手指,也刺痛了她的心。苏墨远还那么年轻,他要在这冰冷的墨妙苑里待到什么时候?这偏僻又萧条的墨妙苑终将埋葬这个如水般温润的少年,他的理想,他的未来,都将被毁在这方小小的四方院落之中。

“你肯定不会知道,就在前些日子,我到底为了你,放弃了什么……墨远,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好好地活下去,这样,我才会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都是有意义的,否则,我还有什么理由和这可笑的人生周旋下去?”头靠在墙壁上,她的眼中忍不住落下泪来。

苏墨远,这个名字注定要和她越走越远,从前月下相逢的那个瞬间只能停留于彼此的回忆之中沉淀为不能重来的过去。在未来的岁月里,他们的人生将不会再有交集,从此以后,她是高高在上的安庆王妃,而他,只能苦守于这一方破败的院落之中,郁郁而终。

“呀?这不是……”背后有人惊呼,云瞬一惊,慌忙擦了擦脸上的泪转头去看,来的人赫然是苏夫人。云瞬上下打量了她一圈,与上一次灵堂相见的那位喜上眉梢的苏夫人有着云泥之别。她的身上穿着普通百姓人家的粗布衣裳,头上仅用一根银簪绾着,臂弯里挎着一只竹篮,里面有些青菜。

“苏夫人。”云瞬朝她点了点头。

苏夫人尴尬地红了脸:“哪还有什么夫人,只是个快入土的老婆子罢了。”

“您别这么说,您还年轻,还得……照顾好苏公子。”

苏夫人没有注意到云瞬提起苏墨远时脸上不自然的神情,自顾自地往下说:“现在远儿也不需我多费心神,媳妇对他极好。说起来还是苏家亏欠了人家,刚过门就遭了这么一桩祸事。”

“槿华小姐她也在这里吗?”云瞬往墙里看了一眼,苏夫人点头:“是啊,起先远儿打定主意要休妻,不肯让她随行过来吃苦受罪,可谁想到这位梁家小姐是个贞烈女子,拿着远儿的休书一把火就烧了,要自尽在远儿面前,远儿见她如此,也只好作罢。也不知苏家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能让远儿有这么好的一个媳妇。”

云瞬攥紧了手心,指甲扎进皮肤里的痛楚才能让她挤出笑容来:“苏公子能有如此贤妻真让人羡慕。”

苏夫人又唠唠叨叨地说了几句,里头忽然有人走动的声音,云瞬立刻推托自己有事和苏夫人告别,几乎是以一个逃跑者的速度离开了墨妙苑,云瞬不是不想和他见面,只是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此时的苏墨远。

“咳咳,娘,您在和谁说话?”苏墨远惦记出去的母亲,从院子里迎了出来。

苏夫人收回眼神:“是云瞬郡主,她刚刚在这儿,好像……有很多心事的样子。她是来看你的吗?”

苏墨远又咳了几声,苍白的脸上染上绯红,槿华在一旁扶着他,对着苏夫人笑道:“怎么会是来找相公的呢?相公与那位郡主也不相识。是吧,相公?”

苏墨远止了咳嗽,淡淡点了点头。苏夫人提着菜篮往厨房去了,他才扭过脸来对着槿华低声说了一句:“多谢。”

槿华红着脸摇了摇头:“这些都是我该做的事情,只要相公你快些好起来,槿华做什么都愿意。”

“何苦。”苏墨远松开被她挽住的手,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往屋里走去。槿华站在他的背后,脸上温柔的笑容渐渐消失,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越来越清瘦的背影,她忽然捂住嘴巴低声呜咽了起来。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你怎么了?”云彻看见云瞬牵着马从巷子的尽头出现,快步迎了上去。云瞬的脸色很难看,勉强看了他一眼:“去的时候我觉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策马如飞,而现在……我已经连上马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是走回来的?难怪……你……”云彻抿了抿唇角,“见到他了吗?”

“没有。”云瞬摇了摇头,“到如今,我还怎么见他。”

“那你去了那么久都做了什么?”云彻不明白了。

“只是去墨妙苑转了一圈,走在墙外的时候,就好像是他在身边一样。”云瞬转头看了一眼困惑的李云彻,笑了下,“你还小,不会明白的。”

云彻拧眉别开脸:“我宁可一辈子都不明白,谁要像你们这样什么都明白!”

“有人来过吗?”

云彻闪开她的眼神,假装去梳拢马的鬃毛:“没有。你赶紧回去吧,巧眉快坚持不住了。”

“嗯。”云瞬加快了脚步,她不怕惹恼舒豫,可她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去牵连一个无辜的巧眉。

瞧着她的背影,云彻默默叹了口气,他们都说他太小不明白,可是他们自己又真的明白什么呢?

第九章 一喜一哀
安庆王妃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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