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原来多余

昨儿个在盛王府闹了一场,今天云瞬就命人备了马车,她要赶着一众命妇给皇后请安之前,先到两仪殿里去见王皇后,她的目的很简单,只是为了清菡。

避免太过扎眼,刚进宫门,云瞬就吩咐人停了马车,自己徒步朝两仪殿走去。她走过甬道的时候,脑子里浮现出的都是几个月前自己走过这条路时的样子。

容安对于她的到来并不意外,王皇后一早坐在大殿中央的位置上喝着早茶,见她来了放下茶杯:“这么早就来请安吗?”

“皇后娘娘。”云瞬抬头看着坐在正中间的华丽少妇,她仍然记得,自己上一次来的时候,她也是坐在这个位子上把自己的请求拒绝了的。

“云瞬是为了清菡和盛骏王爷的婚事而来。”她这一次开门见山地说,黑幽幽的眼睛看着王皇后,后者也看着她:“那是陛下钦点的婚事,就是本宫也无能为力。”王皇后眼光淡淡地收回,落到手边的茶杯上,“不过,本宫倒想了一个办法,或许能帮上你的忙。”

云瞬的嘴角扯起一丝冷淡的笑意:“请娘娘赐教。”

“陛下的心思最近都放在两件事上,其一是西北突厥的叛乱,其二就是上次与你提到过的那件事了。”王皇后挥了挥手,容安撤走她面前的冷茶。

“感业寺里的那位很快就要进京,这件事只要忙活起来,陛下也就没了心思去给那两个孩子提婚事了。你说是也不是?”

云瞬明白了王皇后的意思,她上一次婉拒了她提出的要安置武才人的事情,没想到,这才没过几天,这件事就重新落到了她的头上。有那么一个瞬间,云瞬甚至觉得皇上会在这个时候给盛骏指婚和王皇后的这个计划有着那么千丝万缕的联系。

“娘娘放心,云瞬自然会为武才人安排妥当。”事到如今,她索性将话说明,“那么,清菡和盛骏的婚事就仰仗娘娘了。”

“好。”王皇后微微而笑,“你是本宫的侄女,本宫怎么能不帮你的忙?对了,等你见了她,好好和她讲讲最近宫中的形势,她住在山上久了,对京城的事儿不熟悉,可别回头真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姑子。”

“是,娘娘。”

从两仪殿出来,外头的车马声就多了起来,云瞬脚步一顿,她不想和外头那些爱嚼舌根的命妇碰面,抬头一看,旁边正好有一条不起眼的小路,云瞬想也没想,就钻了进去,她隐约记得,从这里走,也是可以通到宫门的。

六月的皇宫里,花团锦簇,各种颜色的花儿能开的都开了,一团团的簇拥在小路两旁,头顶树荫浓郁,脚下青草柔软,这样的好景致让云瞬急躁的心情也放松了下来,渐渐放慢脚步,流连在一片青绿鸟语之间。

不及防的,从前面的小凉亭里头转出来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走在前头的人不时地抬手替身后的人挡开碍事的树枝。

“哎哟。”云瞬脚下一滑,对面的一个人猛地加快了脚步扶住了她要倒的身子:“没事吧?”关切的声音听进云瞬的心里激起层层涟漪。

“苏……大人。”云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傻呆呆地看着扶着自己手臂的男子,他清瘦了许多,越发显得那双清澄的眼眸里黑白分明,苏墨远也看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原本走在他前头的人被落到后头:“梁氏槿华拜见安庆王妃。”被落到后头的人正是苏墨远的妻子,梁槿华。她愣怔了有几秒钟的时间,缓过神来,就来给云瞬见礼,瞧了一眼还傻站在那儿的丈夫,有点嗔怪似的拉了苏墨远的袖子一下:“相公,还不给安庆王妃见礼吗?”

苏墨远方才还迷蒙的眼神一下清醒过来,清俊的面容上闪过哀戚的神色,默默一撩袍子,跪在槿华的身边:“罪臣苏墨远拜见王妃。”

云瞬扶住身边的藤蔓,勉强没让自己倒下。苏墨远的一跪,比方才的脚下一滑还让她站立不稳,她抓着藤蔓的手指白了又白,这时候她该说什么?又能对他说什么?

槿华跪了一会儿没听见她说话,就自动说道:“罪臣夫妇还要到前头去给王大人送书稿,不敢多加耽搁,还请王妃您……”她的话说了一半,云瞬如梦初醒,慌忙说道:“二位快请起来,既然苏大人有公事,就不……”

就不什么呢?她说不出来了。

槿华扶着苏墨远站起来,对着她点了点头,苏墨远随她走着,在与她擦身而过的时候,嘴唇微微一动,声音极其低小。然而云瞬却听见了他的话:

“你我……相逢何必曾相识。”

二人继续朝她来时的路走去。

云瞬僵硬着身子转过去,他二人的背影很快被花影遮挡住看不真切,可方才苏墨远跪在自己面前的样子仿佛刻进了她脑海中一样,挥之不去。她反复念着苏墨远留下的这一声宛如叹息的话,眼睛里渐渐蒙上一层水雾。

罪臣夫妇……方才槿华是这样介绍他们自己的吧?好可笑的罪责,她到现在都认为苏筹的获罪和她的婚事来得都太突然,突然到让人不得不奇怪其中的缘由。

只是她现在不愿去想了,想明白了,又能怎样呢?所幸,槿华真的如老苏夫人所说,对苏墨远极好,不善表达的他身边能有一个善解人意的梁氏,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抬手,在眉骨处搭了一个凉棚,再好的花影重重也难以给她一个平和的心情。

她刚穿过花墙,走到宫门口,正撞见巧眉一脸焦急地在宫门踮脚望着,见她出来,小跑过来:“王妃,您可出来了。家里出事了。”

云瞬勉强稳了稳心神:“出了什么事?”

“是少爷,少爷练功的时候不小心把头撞在了花架上,犄角的生铁茬子一下就扎进去了。”巧眉说话的声音都打战了,可以想见云彻撞的这一下着实不轻。

云瞬加紧脚步朝自家马车走去:“请大夫来看了没?”

巧眉跟着她小跑儿,一边回话:“请了!就是止不住血!这会儿少爷都不明白事儿了,叫都叫不醒。王爷一早去了盛王府,到现在还没回来,奴婢这才来请您拿个主意。”巧眉急得快要流眼泪。

云瞬闻言,立刻吩咐马夫:“将马套解下来,马车你们自己想办法弄回去。”

“这……王妃,您是要骑马回去吗?”马夫有点发傻。

“嗯,马鞭?”她一抬手,巧眉就夺了马夫手里的鞭子递给她:“您可要小心哪。”巧眉话音未落,云瞬的马已经四蹄扬开,只留下一道尘土。像她这样的身份纵马当街而过,其实是有损体统的,但她现在顾不上这些,心里只想着要是李云彻真有个三长两短,李家就要断后,她就真的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王府里头已经乱作一团,云瞬骑着马直接进了府门,麻利地翻身下马,将马鞭一丢,奔着云彻的房间走了过去,管家老贺见她回来,赶紧迎了出来:“王妃您回来了。”

“云彻怎么样?”她边走边问。

“少爷情况不太好……额头上的口子太深,血无论如何都止不住,两个郎中来了都束手无策。”老贺实话实说,一面说一面偷眼看云瞬的神色,这位新王妃是王爷的心头肉,他们平时巴结都没找对门路,这一下倒好,出了这样的事,全府上下的气氛都变得异常沉重。

“这样已经多久了?”

“快有半个时辰了。”云瞬心头更沉,脚步加紧,一个人身上能有多少血?总往外流这人还活不活?还没等她进屋,一股子血腥味扑面刺鼻,云彻躺在床上,额头上盖着白色的药纱布,中间正被鲜血一点点地染红,散开。有一个小厮正捂着他的伤口,旁边站着两个白胡子老头,应该是管家老贺说的两个郎中。

“都没办法了?”云瞬冷眼一扫,两个人当中的一个尴尬地开口,“小少爷是撞破了头上的大血脉,用了四五种药,都不见效。”

云瞬冷着脸,到了云彻的身边,刚才还有些白色的药纱布说话的工夫就被血渗透,小厮慌忙换上一块新的,她看见那口子真的很深,人额头上的皮肉本来就薄,他这一下撞得极其厉害,隐约可以见到骨头。云瞬心里一凉,声音也低了下去:“就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两个白胡子老头一起摇了摇头,不由唏嘘。

管家老贺沉吟了一会儿,问道:“王妃,您看……是不是要通知下王爷,请王爷回来定夺呢?”

云瞬没有说话,微微点了点头:“也好。”毕竟现在是在安庆王府,舒豫才是一家之主。老贺得了她的同意立马吩咐小厮去给舒豫送信。

正说着话的工夫,大门口的侍卫一喊:“王爷回府!”话音未落,只见舒豫快步走了进来,进门就问:“王妃呢?”

“在少爷房里。王爷,您怎么这么快回来了?”管家老贺有点纳闷,他才派了人去请他,怎么王爷就自己回来了?

舒豫没回答,他本来已经从盛王府里出来,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听路上的百姓们说起刚刚有一个华丽穿着的美貌女子骑马过街,好不威风。他心里一动,便让湛栌去打听经过,仔细一问,果然那个骑马的女子就是云瞬无疑。

能让她当街纵马,一定是发生了极其重要的事情。

他既然知道了,又怎能不第一时间赶回来?

舒豫径自走到云彻的床边,看了眼面色苍白的云瞬:“伤得怎么样?”云瞬垂下眼,没有说话。舒豫小心翼翼地挪开他额头上的纱布,看了一眼伤口就一皱眉,叫过来两个郎中详细询问他们都用过什么药之后,吩咐人去打水来净手,又让湛栌去自己房里取来药盒。

云瞬站在床边,看着他有条不紊地支派着下人取药、打水,心里竟然觉得这个男人其实很可以依靠。湛栌取来药箱,舒豫拿出一个小包打开,一股火药味扑鼻,他自己拿手指沾了一些,轻轻涂抹在云彻不断渗血的伤口处,不大一会儿,伤口就变成了黑乎乎的一团。

“再备些清水,一会儿要彻底洗净,再敷上别的药。”舒豫很快弄好,起来洗手。两个郎中看得目瞪口呆,舒豫洗好手转过身来的工夫,云彻额头上的伤口就不流血了。

云瞬微微张大眼睛,难道……舒豫王爷比郎中还厉害吗?

舒豫擦干手走到她身边:“放心吧,只是皮外伤,血止住了就没事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傻站在那儿的两个郎中,一皱眉,“哪儿请来的郎中?这么不顶事?”两个郎中吓得慌忙跪倒:“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都拖出去。”舒豫瞧着他俩就心烦,他简直不敢想象要是他晚回来一步,云彻真的死在云瞬面前,云瞬会怎么样?好不容易平缓下来的安定生活,他不想被这种意外打破。

“火药粉?”云瞬抹了一下撒在床边的黑色粉末放到鼻下嗅了嗅,万分诧异。舒豫点了点头:“是火药粉,打仗的时候哪儿那么多好药?有时受了伤,都用它先止血。”

云瞬垂下眼,没再细问下去。她恍惚记得在他的背上有几条伤疤,似乎都是前些年落下的,尽管年头很久,但仍然很明显。原来,在朝上被万人羡慕的安庆王也不是全靠一个祖宗荫庇得来的虚名。

吩咐专人在云彻的房里伺候,舒豫和云瞬出来,看到一个莽壮汉子在庭院里站着,脸上神色焦急。虽然他身上的衣服是汉人的衣裳,但是云瞬感觉这个人的身上有一种粗犷的气息,不是一般的中原人所有。

“巴得楞师父?”舒豫对这个人很尊敬,看见他站在这儿主动打了招呼。原来这个人就是一直负责教授云彻功夫的巴得楞师父。巴得楞看着迎面走来的年轻人,一身华贵玄色暗花绸缎衣裳,举止沉稳,不怒自威,尤其是一头黑白相间的发色让他一眼就认出这人就是安庆王,长孙舒豫。

“舒豫王爷。”巴得楞给他行礼,“云彻小兄弟还好吗?”他很担心这个。

舒豫笑了下:“已经没事了。巴得楞师父不必挂心。”

“唉,说起来,也是我没有照看好他。”巴得楞垂下头。

“您何必如此?练习武艺本来就难免磕碰,这都是家常事。”舒豫开导他说。

巴得楞点了点头,舒豫见他瞧着自己身边的云瞬,勾唇一笑,给云瞬介绍:“这位就是巴得楞师父,这是内子。”

“啊,原来是安庆王妃,巴得楞失礼了。”他又给云瞬行礼,但是眼睛却一直看着云瞬的脸,舒豫微微皱了皱眉,和他客气了几句,就带着云瞬走了。

巴得楞望着云瞬渐渐走远的背影,还在出神,老贺推了他一把:“你这样瞧着王妃,王爷会不高兴的。”

巴得楞张着大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这位安庆王妃,他怎么瞧着这么眼熟呢?好像在哪里见过?可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呢?巴得楞一时想不起来了。

回房以后,云瞬换过衣服就在房间里看书,她的人是在看书,可她的心却起伏不定,脑子里都是在花园里见到苏墨远夫妻的场景,只两个月的时间没见,他瘦了许多,眼睛里明亮的颜色也暗淡了许多,从前那种清澈如水的气息,也已经离他远去。如今的苏墨远,更像是一潭失去了源头的死水,只等着时间,将它一点点地侵蚀腐坏。

她看着阳光透过窗格,稀稀落落的,眼里忽然就落下眼泪。

窗边的画眉滴溜溜地唱出一句,打断了她的思绪,云瞬默默地将目光转到精致的小鸟笼上。长孙舒豫对她很好,他默许她的很多行为,她任性地替清菡出头,执意留下苏墨远送她的画眉鸟,但就是长孙舒豫的这种好,让她更难受,她没想和他建立什么夫妻之情,她只想安分守己地做一个安庆王妃,平平淡淡地走完剩下的路。

而就在刚才,她亲眼看到了苏墨远的颓废和衰老,她以为自己可以万年无波的心又被强烈地刺痛,原来不是她放下了,她只是把过去统统藏进了心里最不起眼的角落,变成一点火星,蛰伏着,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丁点的风吹草动就足以让这颗小小的火星,燃起燎原之火。

门外脚步一响,是他回来了。

云瞬放下手里的书,站起来。

舒豫走进来看着她垂着眼,手边放着一本书,书上有未干的泪痕。

“别太担心,云彻的伤虽然厉害,幸好是皮外伤,又治得及时,不会有大碍的。我已经吩咐了郎中多用好药,以后也不会给他英俊的小脸上留下疤痕的。”他故意说些轻松的话让她放松下来,云瞬点了点头,半晌,轻声说了一句:“刚才……谢谢你。”

舒豫蜜色的眼睛一暗,她总是和他这样淡漠疏离,真正的夫妻之间哪有那么多的客词?他很想告诉她以后不许说这样疏远的话,可他又怕如果他不让她说这些的话,她是不是就真的和自己一句话也没得说?

“早上进宫了?皇后怎么说?”舒豫扯开了话题,自己坐下,才说,“一直站着不累吗?”

云瞬才和他隔着一张桌子的椅子上坐下:“还好。”也不知她是回答的舒豫哪一个问题。

接着,俩人又没了话。

舒豫叹了口气,站起来:“晚饭出去吃,提前收拾收拾。”

云瞬抿紧嘴唇,手微微抬了抬,似乎是想喊住他。舒豫停下脚:“有事?”

“你之前说的话,还算不算数?”她问了一个很孩子气的问题。

舒豫勾唇浅笑:“当然算。”他并不知道她具体指的是什么,但是只要他对她说过的,就都是发自肺腑的承诺,不会食言。

云瞬又低下了头,轻轻“嗯”了一声。

舒豫何等聪明的人!她才说了一句,他便猜个八九不离十,他回身走了几步,把手放在她的肩头,捧起云瞬的脸让她看着自己,“记住,你是安庆王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云瞬看着那对深情满满的蜜色眸子,心里一动:“做什么都可以么?做错了……又怎么办?”

“对,什么都可以,做错了怕什么,难道我这个安庆王爷是个摆设吗。”他说这话的时候冷峻的脸上闪过骄傲的光芒,没错,他是一呼百应的安庆王,她惹了什么祸,他都能替她收拾残局。

云瞬飞快地收回自己的目光,不敢再和他对视。他眼睛里宠溺的意味太浓,她怕自己会陷进去。

她给他的承诺只是做他一辈子的王妃,仅此而已。她本来已经这样决定了,然而早上在花园里发生的那一幕,却让她之前做下的承诺似乎动摇了起来……苏墨远临走说的那一句话,深入她的骨髓,她是这场命运的无奈者,他,又何尝不是?

她沉默着低头不语,冷漠的气息再度从她的身上传来,舒豫眼中的期待一点点冷却,最后松开了手,转身走了。

他们两人一起上街可是第一遭,王府里的侍卫呼啦呼啦地跟着十来个,湛栌笑眯眯地在府门口等他们,旁边是备好的马车。舒豫回头看她:“馆子并不远,我们走过去。”

云瞬微微点头,她当着这么多人,不想拂了他的面子。

舒豫一挥手,湛栌把马鞭递交给身旁的老贺,非常狗腿地笑着对云瞬说:“王妃您的骑术真好,今天下午街上好多人都看到您策马的风采了呢。”

云瞬一愣,她下午闹出了很大的动静吗?

舒豫接过话题:“等这两天忙完,我就带你去郊外骑马,那里有跑马场,比在长安城里跑要畅快得多。”

“好。”她淡淡应了一声。就这么一点回应就足够让舒豫高兴上半天。

湛栌在旁边给舒豫竖起大指,罢了,王爷果然会哄王妃开心,王妃听见这话的时候,眼睛都亮了。

侍卫们被他们甩在身后,两人来到鞠云楼,选了二楼靠窗的位子,舒豫点了几个菜,云瞬听着心里忍不住好奇,这些菜都是自己爱吃的,而她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这些。

湛栌在旁边瞧着,心想,王妃啊王妃,您就等着瞧好吧,王爷还有好多惊喜没给您展示出来呢。

菜很快上齐,两个人谁都没说话,舒豫夹起一个翡翠虾饺放到云瞬的碟子里。舒豫要了壶酒,边喝边看着窗外的行人,享受着难得的一刻清闲。鞠云楼是长安城里头有名的馆子,坐北向南,一些天南地北的客商慕名而来,即便坐在二楼的雅座,也能听见其他食客们的谈论。

“我说,老哥,西北面的突厥蛮子现在闹得挺厉害啊。”

“可不!现在西面的买卖俺们都不敢接了。”

“唉,那边要丝绸、要茶叶的豪客多了去了!这么一闹,可是断了咱们的财路!”

“要让老哥我说,为了点钱,把命搭上可不值得!突厥蛮子们这么折腾,朝廷能不管吗?早晚得平了他们,看他们怎么嚣张!”

他们二人的话题一转,忽而从国家大事转到了家长里短的闲话上来:“最近还一个事儿闹得挺厉害,你听说了没有?”

“什么?”

“还能有啥吗,不就是安庆王抢了老李家的闺女当老婆嘛,哪有不透风的墙哟!现在长安城里谁不晓得?都说这位王妃早前险险的就成了别人家的儿媳妇,是那位,安庆王爷,生生给人抢过来的。”

“哎哟,老哥,你可别这么大声嚷嚷,让人听见,你不想活啦?得罪安庆王还能有个好儿?你没看见苏家现在有多惨……”

两个人的声音低了下去,可刚才说的话却是一点不落地都进了舒豫和云瞬的耳朵。

舒豫忍不住看了一眼云瞬,她已经放下手里的筷子,看着窗外发呆,对那两位的对话充耳不闻似的。舒豫眉头紧锁,仰头喝光了杯子里的酒。湛栌见状不妙,赶紧打岔:“奴才刚才听人说街角那边有个茶楼,新来的茶娘子手艺特别棒,您二位要不要过去试试?”

舒豫看着云瞬,云瞬摇了摇头,舒豫便站了起来:“回去。”云瞬随他往外走,临下楼的时候她看了看隔壁的雅座,她想,她要感谢这两个人。她险些都要忘了,苏墨远会变成一潭死水都是拜眼前这个男人所赐。

舒豫回过头看她,那对幽黑沉静的眸子里再次出现曾经的冷光,舒豫苦笑,苏墨远永远是横亘在他和云瞬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也是潜伏在她心里的伤疤,只要触动,就会疼痛。

他拉起她冰冷的手,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回去的时候,两个人更沉默了。

转天早上舒豫上朝之后,云瞬就忙碌起来,先去看了看已经好转的云彻,接着她就吩咐人去找距离安庆王府较近的私宅,看看有没有人打算出租。她昨晚一夜没睡好,一直都在琢磨要在哪里安置武媚娘才合适,武媚娘是王皇后握在手里的利剑,是一颗没有溶解开的毒药。她成功,荣华富贵,她失败,就会成为替死鬼,这些前路都还未可知,她不能让这么危险的人住进安庆王府。

说到底,她终归是个善良的人,她不能让全府上下的人都跟着冒险。

忙了一个上午,最终选好了房子,在承天门外有一处宅院,十分合适,云瞬打发了下人去交了定金,签了契约,这房子就算是租下了,又吩咐人去收拾整理,准备一些应用之物,这些都弄妥当的时候,清菡就来了。

云瞬瞧见她红着眼跑进来,心里一紧,难道是皇后那边出现了什么变故么?可她早上明明已经答应了自己啊?

“姐姐。”清菡刚喊了一声,眼泪就掉了下来,伸手扯住云瞬的袖子,“姐姐,你得帮帮我,我娘说什么也不同意这门婚,你说说,好不容易到了这一步!她怎么也跟着起哄!”

云瞬的心稍微放松了下,原来是为这个。

“我娘平时都不怎么管我,也不知道这一次是怎么了,我才一说是盛骏,她就跟我急了,我说不过她,就从家里跑出来找你了。”清菡跺着脚叙说着,她正说着,外头巧眉喊了一声:“王妃,文夫人来了!”

清菡又一跺脚:“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她还追到这儿来了!”说着就要冲出去,云瞬一把拉住她:“别那么冲动,你到后头去等着我,我来说个试试。”

“我和盛骏这是倒了几辈子的霉!按倒葫芦瓢又起,就没个消停日子过!”清菡气愤愤地说着,随丫鬟到后头去了。

云瞬整了整衣裳,来到正厅,文夫人也到了厅门,见到云瞬愣了一下,劈头就问:“你见着我家清菡了吗?”

管家老贺在旁边一皱眉,心想,难怪清菡郡主是那么个火爆性子,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云瞬笑了下,迎上去:“先里面坐吧,喝点水,慢慢说。”

文夫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狐疑地问道:“您是哪位?”

老贺解释道:“这位是安庆王妃。”

“原来您就是安庆王妃!没想到这么年轻!”文夫人看着她和蔼地笑了下,很熟络地拉起了云瞬的手,“没少听我们清菡提起您来,那孩子是个没心路的,承蒙您关照她。”

云瞬也笑了下:“清菡心直口快,的确是个好姑娘。巧眉,去准备些拿手好菜,您今天来了就别走,咱们一处好好说说话。”她吩咐一声,巧眉忙着去办,大厅上就剩下她和文夫人两个。

文夫人啧啧称赞道:“我常听人说起安庆王妃是个面冷心冷的人,我就说不信嘛,能和我们清菡玩到一起的,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呢。今儿见着您真人一瞧,果然没让我说错。”

云瞬微笑点头:“清菡同我亲如姐妹,您来我这儿,就和在自己家一样,千万别拘束。”

“既然您拿我没当外人,我就也不见外了。有什么话,我就和您直说。”文夫人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见云瞬这么亲善,她索性就放开了顾忌,“清菡那孩子不自量力,竟然打算攀上盛王府,要给人家做儿媳妇,这事儿,您知道吧?”

云瞬点了点头:“我知道。”

“唉。虽说清菡那丫头性情烈如火,有些好动,可她也算不差。家里外头的规矩打小就请了嬷嬷来教,模样也好,身段也好,只可惜,这么好的一个姑娘,不是名门闺秀,只是个舍人的女儿,有个亭郡主的名头也是先皇后瞧着她活泼可爱,格外施恩赐给的。这么着的一个姑娘,怎么配得上盛王府上的那位小王爷?退一万步说,就算人家同意,我是怕清菡嫁过去,在婆家的日子不好过。”文夫人说到这儿眼眶红了,“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被捧着养大,没吃过苦,没受过罪,以后我和她爹都老了,谁又能照顾她一辈子呢?”

云瞬心头一酸,眼泪在眼眶里直打圈。天底下做父母的心思都是一样,孩子再顽皮也是自己的心头肉,想着可能要去别人家受罪,根本不可能同意。

她刚刚还胸有成竹的说辞全被文夫人这番真诚的道白给堵了回去,有那么一会儿,云瞬甚至觉得自己那天去盛王府闹那一场,其实是多管了闲事。

巧眉端上香茶,给她二人摆好,退了下去。

云瞬端着茶杯,热气熏得眼前的景物都有些不真实了起来。

“王爷,咱们现在进去吗?”大厅外,舒豫带着湛栌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他身上穿着玄色朝服,显然是从朝上回来。最近西突厥状况频频,他紧赶慢赶,赶在太阳完全落山前回家,就为了和她一起吃顿晚饭。没承想,家里来了客人。

“不,再等等。”他站在廊檐的阴影里,听着里面的动静。那是些女人的话题,他这时候进去,怕是不妥。

“其实……”文夫人停顿片刻后,又开了口,带着点扭捏,“我这么说,您可别笑话我,其实,我私心里想着,要是清菡真能嫁进盛王府也是桩美事,盛骏小王爷年轻有为,以后她的日子,可错不了,总比跟着我们要出息得多。”

云瞬摩挲着手里的茶盏,思量再三,她终于开了口:“做父母的谁不巴望着孩子过得好呢。这里头的好坏您都说得明白透彻,道理我就不同您辩看,眼下……我就和您说一句。”

“您请说。”文夫人换了个姿势,直面对着云瞬。她很快发现,这个年轻的安庆王妃虽然一直在对着自己笑,可是她的眼睛里全然都是冰冷的沉寂之光,丝毫不像一个年轻王妃该有的神采。

“能和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在一起,才是女儿家真正的幸福,至于他是个王亲贵胄还是个贩夫走卒其实都不那么重要。您可能也听说过一些关于我的闲话吧?”云瞬说着的时候笑了下,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不那么难过,可她的笑容实在是太苦涩了,让文夫人瞧着都心疼:“那些都是街井长舌妇胡言乱语,王妃您别往心里去。”

“所以,我和您说句实话,清菡嫁给谁都好,只要她以后……别像我一样。”她这句话说得很轻,却足以刺痛人心。

文夫人看着这个年轻的安庆王妃,心里五味杂陈,抿了抿唇,半天才说出来:“要是盛骏小王爷能真心待我们清菡的话,我们才能放心地把清菡交给他。您刚才那么一说,我这心里头……”她情不自禁地握住云瞬的手,她没想到,原来坊间的那些传闻都是真的,现今看来,这位安庆王妃虽然从头到脚一身华贵,可她过得并不开心。

“好,这一点我可以做保,盛骏小王爷是个直率的男子,清菡跟着他,不会吃苦的。要是盛骏那小子敢对清菡不好,从我这儿就说不过去。”云瞬笑起来,文夫人连连称谢,云瞬留她用饭,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其他。

大厅外头,湛栌咂吧咂吧刚才云瞬那番话的滋味,偷眼观瞧身边的舒豫,他方才还有些表情的脸这会儿又变成了往常的冰块脸,蜜色的眸子里闪着让人畏惧的冷光。他站在厅外凝视了一阵云瞬,默默地转身走了。

“王爷,您还没吃饭呢。”湛栌在后面追着他,他出大门的时候管家老贺也追了出来:“王爷,今天王妃从账上支了银子,听跑事儿的下人讲,王妃在外头租了一处房子,就在承天门那边。”

“她想做什么就让她做什么。”舒豫冷声砸下几个字来,老贺立刻不敢言声了。厅里传来清菡咯咯的笑声,他听着就心烦,加紧了步子离开了王府。他巴巴地赶着忙完手底下的公务跑回来,就怕她独自吃晚饭寂寞,现在看来,他真是太多余,她身边的人不多,可再怎么少,也不少他这一个。

第十二章 原来多余
安庆王妃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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