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蝴蝶标本 第57章 试探

华都,晚上九点。

这是一个平静而普通的夜晚,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街道旁边的路灯逐一亮起,配着街边五颜六色的霓虹,勾勒出一片美丽的城市夜景。

华都的秋天很短,似乎过不了多久,就会入冬。

一辆载着乘客的公交车,缓缓驶离了站台。

这是一个大站,下去了不少乘客,车上一下子空了很多,人与人拥挤导致的不快也都烟消云散。夜间的公交,整个车厢里都是橙黄色的暖光,司机把车开得很快很稳,让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都有些回家心切的感觉。

就在这时,有个中年男人发出了一声疑问:“哎,这个包是谁的?”

只见中年男人从旁边的座位底下拎出了一个黑色的包,看上去有点重量。此时的公交车内空荡荡,原本就已经没有几个人,听了这话,也都没有作声。中年男人有些奇怪地拎着包往前走,对司机说:“师傅,有人把包落在车上了。”

司机还在开着车,也帮着吆喝了两声:“谁的包?”

没有人回答。

司机又问那个中年男人:“你刚才有看到这个包是谁留在那里的吗?”

中年男人说:“没有啊,没注意,我也刚上来不久。”

乘客纷纷开始议论了起来。

“万一是贵重物品怎么办?看起来是个很新的包啊。”

“回头会过来拿吧?给他放总站?”

“这么大个包,怎么会忘记?不会是故意放在这里的吧?”

“这汽车上,丢什么的没有啊,司机都见怪不怪了。”

“哎,这包里好像有什么声音。”有个坐得很近的女孩子忽然说。

车上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凝神去听那包里的声音。果然,那个包里传出了“嘀”的一声,像是电子闹钟的提示音。

有位阿姨说道:“还是检查一下吧,别是什么不好的东西……”

听了这一句话,车上乘客的脸色都变了,那个中年男人“呲啦”一下把包的拉链拉开,只见包里有一个方形的铁匣子,上面闪动着红色的数字……

***

又是一个梦。苏回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来自己是在梦中,可是那梦里的一切那么真切,就像是真实发生过的一般,他一时有点说不清楚,这究竟是梦,还是脑子里忽然浮现出来的记忆。最近这种情况好像越发频繁了起来,做梦,梦醒以后又想不起来很多梦里的细节。

“……我知道了,妈,我周末会回去的,你别给我张罗相亲的事了。”

苏回的母亲在电话里回道:“妈就是担心你一个人会寂寞。”

苏回劝她:“其实怕我寂寞的话,养只猫不是更好吗?”

苏回的母亲“哼”了一声:“可不是吗,我当年要是养了只猫,可不会这么伶牙俐齿地还我嘴。”

苏回忙去哄她:“妈,我最近给你淘了一套紫砂的茶具,准备下次带回去呢。”

听了这话,苏回的母亲马上喜笑颜开,还说让他拍照发过来看看。

苏回酸溜溜地问:“猫会买紫砂茶具吗?”

苏回的母亲主动握手言和:“好啦好啦,不是你先提的猫吗?你将来就知道了,做父母的只要子女平安喜乐,其他的都往后排。我和你爸还不是怕你平时太过懒散,怕你照顾不好自己吗?你再找个差不多的,再养只猫,难不成一家老小对着挨饿?”

那边妈妈又唠叨了一些什么后,苏回挂了电话,顺着三号楼的走廊往里走。来到了拐角处,看到平时无人的自动贩卖机前蹲了一个穿着工装的人。

苏回:“……”

工人:“……”

苏回问那个工人:“你有没有在里面看到一些其他东西?”

工人愣了一下:“你是说这个吧?”说着递过来一个餐盒,“我还说呢,这机器里饮料几乎都是满的,结果出货口却有个餐盒。我刚才还在想,我们这自动贩售机什么时候这么智能了。”

苏回笑了,心想,只是你今天遇到了……他走上楼去,把便当盒收在抽屉里,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了最后一条荧光纸。他熟练而迅速地叠成了一个星星,放在了便当盒旁。

手机“滴”地一响:“今天给你带了鸡汤,收到了吗?”

苏回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我要是再晚5分钟,估计就被维修自动贩售机的工人顺走了。”

对方过了一会儿才回:“对不起,我下次注意。”

“又不怪你,你坐上高铁了吗?”苏回记得,之前他好像说了今天要出差,也因此放进去得早了一些。

“还好,挺顺利的,罗队和我一起,你要记得按时吃饭。”

想着对方这次出差可能要半个月的时间,苏回又说:“这次的星星和下次的餐盒一起给你。”

“我已经有99颗星星了,如果加上这一颗,正好可以凑个整。”

苏回犹豫了片刻,打字道:“那等你回来我们见个面吧,我可以把最后一颗星星亲手给你。”

对方立刻回了个:“好!”

随后苏回打开了电脑,输入密码,登录系统以后,跳出了一份待查收文件。

又是细沙……

他打开了文档,里面是最新的一起爆炸案,两人死亡,两人受伤。这已经是发生的第八起细沙爆炸案了,连续数月,犯案数起,这个神秘的细沙爆炸案,简直是阴魂不散。

苏回皱起了眉头,他进行过那么多次犯罪侧写,唯有这个案子,总是会出乎他的预料。

细沙这个名字源于爆炸案现场发现的一些沙粒。犯人所用的爆炸物是自制的,里面用沙层隔绝,爆炸后,现场就会留下一些,这个外号也因此得名。

让苏回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么一个用着自制炸弹的炸弹客却在迅速进化着。他用了浑身解数,让警方猜不透他的行为逻辑,唯一不变的只有犯罪时间——10天。

每隔10天,城市里就会出现一枚炸弹。除了顺利拆除的第八枚炸弹,其他的几枚炸弹都爆炸了,有人受伤,也有人死亡。这一枚炸弹在闹市,下一枚扎在荒地,下下枚放在陵园里,后来还有一枚炸弹被放在了学校门口……

警方非常被动,跟着凶手到处跑,却始终没有抓到这个神秘的凶手。

细沙的犯罪模式在不断地变化着。他不符合犯罪心理学的常理,没有既定的目标,也没有完整的逻辑链条,就像是城市里出现的一个程序错误。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苏回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详细查看那些照片。他坚信这里面一定是有规律的,他必须从这些错综复杂的资料之中找到其中的逻辑,这样才能够预防下一次的灾难发生。

苏回正在看着,电脑忽然“滴”了一声。他抬起头——那是一个陌生的账户,信息是从系统内部发过来的,他却看不到对方的账号。

“诗人。”对方直接打了他的名字。

苏回皱着眉,回了个“?”。

对话框里弹出了一句话:“你抓不住我。”

……

梦里的这一瞬间,苏回感觉好像忽然有人将一把刀插入了他的身体。冰冷的利刃仿佛冻住了血肉,随后向下缓缓滑动,切割着内脏。剧痛瞬间通过神经蔓延,席卷着全身,他痛苦地挣扎着,想要发出预警,可是喉咙似乎被人扼住了,只能发出痛苦的低吟。

“苏回,苏回!”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做噩梦了吗?”

苏回终于从那个梦里挣扎出来。他坐起身,一把拉开了眼罩,像是一个窒息的人,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呼吸着空气,然后连续咳嗽起来。他不自觉地捂住腹部的旧伤。两年前的伤口早就已经愈合,可是刚才的那种感觉太过真切,仿佛仍有一把凶器插在那里。

那是他打给母亲的最后一个电话,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机会见过他的母亲,他也没能送出那套紫砂茶具。

苏回十指紧紧地抓住了眼前的被子,指端到身体都在不可抑止地发抖。

陆俊迟坐在苏回的床边,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默默地等他从慌乱中缓过来,继而擦去眼角的泪水,眼神恢复清明。

苏回接过陆俊迟递来的温水喝了两口,又坐了一会儿,觉得好了一些,才哑着嗓子问:“几点了?”

陆俊迟翻了一下手机:“七点。”这比平时苏回起床的时间早了一些。

陆俊迟早就准备好了早点。今天的早餐有点特殊,是从便利店买的口袋面包片,面包里面填充的是满满的加了沙拉酱的蛋黄,是他早上跑步时顺便过去买的。

苏回起床后,一眼就看到桌子上的盘子里放着的口袋面包,拿起来咬了一口。

陆俊迟在一旁问:“喜欢吗?”

苏回眯起了眼睛道:“嗯,很好吃,我挺喜欢吃这种蛋黄酱的。”

蛋黄酱配上鸡蛋黄的鲜香感,细腻的口感,吃起来满满都是记忆里的味道。搬家到华都警官学院这边以后,附近的便利店都离得很远,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个面包了。美食缓解了噩梦留下来的影响,他感觉自己好了很多。

陆俊迟还记得这是诗人过去很喜欢吃的早点。他今天故意去买了这个,就是想要印证一下。人的行为容易发生改变,但这些生活之中的小的习惯和喜好却是很难改变的。

他看向苏回,希望在他的表情中看出些什么。

苏回的脸白得像是上好的玉石,低头吃沙拉蛋黄包时,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他的外表有一种脆弱感,像是一碰就会碎的瓷器,可是眉宇里又有种坚韧隐忍。有一瞬间,陆俊迟觉得,苏回的灵魂和能力似乎是被封印住了,封印在看起来病弱的躯体里,被凡世所拖累。

他见过苏回全力以赴解谜的时候,所有的难题在他的面前似乎都可以迎刃而解,那时候的他是多么的光芒四射。

苏回被陆俊迟看着,以为自己的嘴角沾了东西,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发现没有什么,就又拿起了第二个面包。

表情变化也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只能看出来苏回是真的喜欢吃这东西。陆俊迟把盘子向苏回推了推,转头吃着其他早点,装作不经意般问苏回:“之前在黄医生那边,他问到你的旧伤,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苏回道:“两年以前了吧,是一次意外。”

陆俊迟问:“具体的情况是……”

苏回的动作一顿,看样子是不想提,说得轻描淡写:“反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第二个蛋黄包吃完,苏回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嘴角,之后拿起了第三个……

海明威似乎是闻到了食物的味道,大着胆子跳到桌子上来,喵喵叫着。

苏回躲了一下,认真和它讲着道理:“小猫咪不能吃这个。”他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巴里,伸出了另一只手,温柔地揉了揉海明威的头。海明威感觉自己被主人抢了食,有点不甘心,发出了喵喵的叫声。

话题很快扯远,第一次的试探并没有得到什么明确线索。

准备出发时,苏回看到桌子上多了一个小盒子,拿起来看了一下。

应该是新的拼图到了,他想。现在没有时间拆开了,看来只能回头再说了。

陆俊迟随口问着:“这个盒子看起来不大。”最近他已经习惯苏回偶尔会海淘买一些复杂的拼图了,可是这盒拼图看起来太小了。

苏回道:“这是JigsawPuzzle29,一共只有29片,难度十级。”

陆俊迟:“拼图的难度一共多少级?”

“十级。”苏回一边穿鞋一边说道,“不过我并不觉得会名副其实。大的拼图拼的是规律还有细致和耐心,小的拼图,主要考验的是解题思路。”

今天是月初,谭局和几位刑侦队的队长一起召开例会,老局长喝着保温杯里的枸杞水,听完了各组的汇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陆俊迟觉得谭局的眉宇之中似乎是停了一片阴云。

果然,谭局开口道:“昨天四分局那边接到了一起报警,有人在公交车上放置了一枚定时炸弹,幸好发现及时,特警那边让专家参与了排爆,根据当量计算,如果炸弹引爆,车上的人可能都会遭遇不测。”

这件事情刑侦队这边还没有收到详细的汇报,乍一听到,大家都面面相觑。

华都已经有将近两年没有出现炸弹客了,不知道这个差事会落在谁的头上。

城市里的爆炸案不多,但是每隔几年都会发生。大部分爆炸案的炸弹是比较简单的,以土制炸弹居多,其中一些是由烟花市场买来的材料制成的,还有一些是化学炸弹。这一类的案子还算是比较常规,也比较好处理。但像这种带定时器的、高端的炸弹的出现,则意味着凶手有着一定的专业技能,也会有意识地进行躲避,掩藏身份。

这种与爆炸相关的案件不像是普通的刑事案件,有诸多线索可以排查,因为爆炸案很少有指纹、痕迹留下来,爆炸以后的现场更是混乱。这种案件不可预测,出现的伤亡也会比一般的案件严重,有时候甚至会威胁警员的生命。别的不说,两年前的细沙案就是华都警界的噩梦。

今年又有爆炸案冒了出来,所有人都捏了一把汗,有的人一直低着头,看样子是怕接到这个案子。陆俊迟听到这里,抬头看向谭局——如果这个案子是和细沙案有关的,他想要主动接下来。

谭局却躲开了他的目光,抬头道:“邢云海,你以五队为基础成立专案组吧。这次一定要注意安全,和特警排爆队合作。”

邢云海低头道了一声:“好。”

重案组依然是忙碌的,特别是刚刚破获了一起大案,还有很多收尾的工作需要处理。夏明晰的桌子堆起了一座小山,其他人也没有空闲,一起埋头整理着文件。

陆俊迟开完会回来,敲了敲曲明的桌子,把他从办公室里叫了出来,两人前后脚走进了一旁的小会议室。曲明搞不清直属领导忽然这么严肃是要干什么,感到十分忐忑。

陆俊迟并没有坐下,而是靠在了桌子旁,双手抱臂问他:“老曲,你之前是刑侦三队的,对吧?细沙爆炸案你了解得多吗?”

曲明站在陆俊迟的对面。

他的消息灵通,已经听说昨天晚上有一辆公交车上出现了炸弹。很多人纷纷猜测,说这可能是细沙案的模仿犯罪,陆俊迟大概是因此才问他的,于是开口道:“细沙案前期的调查我有参与过一些,在最后行动的那天我正好休假,没有参加,但是知道得多少比外面多一些。”

放在两年前,所有人都不敢多言细沙案。可是如今,时间已经让大部分人将其遗忘了。

当年,总局是在刑侦三队的基础上成立的专案组,这一爆炸案的调查前后用了将近小半年的时间。曲明还记得,那是他警察工作生涯之中最难捱的几个月,整队人在高压之下,不眠不休地追查一个像是幽灵一般的凶手,最后连队长都因此遇难,而自己就像是和死神擦肩而过一般,逃过了一劫。

陆俊迟当年做过调查,也对那个案子稍微了解一点。

细沙案是个连环案,凶手曾多次在城市中放置爆炸物。因为前几次的爆炸现场中残留了一些彩色的细沙,也因此得了“细沙”这个代号。特警那边的排爆专家过来给他们分析过,现场之所以会留下细沙,是因为凶手在炸弹之中用沙粒做了隔绝层。

当时,以刑侦三队为主成立的专案组专门追查这名罪犯,但细沙的技术却越来越娴熟,也越来越让人琢磨不透。警方增加了人力,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抓到这个炸弹客,可是在他们找到凶手的同时,惨剧也随之发生。那栋建筑化为火海,数名警员伤亡,嫌疑人也死于爆炸之中。这件事成了整个华都警界的耻辱,也是总局中大家默契地缄口不提的案件。

陆俊迟问曲明:“这个案子行为分析组有参与吗?”

曲明叹道:“那当然。一直以来,细沙案的凶手留下的线索并不多,当时的三队长常雨就求助了行为分析组,不过当时的很多证据都不是实证……”

听到了这里,陆俊迟皱起眉头。

两年前,正是行为分析组最辉煌的时候。领导对这个部门寄予厚望,总局的刑警都极度依赖行为分析组侧写出的案件分析。在总局警员的概念里,侧写是神奇的,几乎是无所不能的。这样的情况下,所有人都在关注着行为分析组的一举一动,诗人也曾经和他抱怨过压力很大,案子层出不穷,很多案子单靠侧写无法完成侦破。

这时,陆俊迟忽然记起苏回曾经和他说,他本人很排斥无实证侧写,而且还反复强调,一定要结合证据和实际情况进行分析……

曲明继续说着:“……一开始,行为分析组就根据犯罪特征给出了两份侧写,一份是月光的,一份是诗人的,两个人的侧写指向不同的方向,他们一直争论不已……发生事故的那一天,爆炸发生在一家餐厅里,当时正在举行一场婚宴。行为分析组给出了具体位置,调动了警员,结果炸弹爆炸,引起了餐厅的坍塌。当日参加行动的多名警员牺牲,此外还造成了多人死亡、重伤和失踪的后果。”

当年的爆炸案十分惨烈,直到事后很久才确定了死亡以及失踪者名单。

“陆队……其他的,那就不是官方消息了……”曲明犹豫着要不要说。

但陆俊迟之前救过他,这么长时间也待他不薄,曲明最后还是说了,“关于这个案子和行为分析组的情况,我还知道一些传闻,不过不一定是真实的。你也知道,行为分析组由于匿名保护,很多消息是禁止讨论的,这些事出我的口,进你的耳,出了这个门,大家就当这话没说过。”

陆俊迟道:“你放心。”

曲明这才说了:“细沙案爆炸再次发生的时候,月光其实已经离开了公安局,最后的侧写是由诗人完成的。行动当天,诗人发布了侧写结果,警员们抓住了嫌疑人,炸弹却正好在这个时候爆炸了。虽然当时撤离了少部分群众,却没有能够阻止这场悲剧的发生。”他说到这里低下头,“所以对我个人来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件事。”

陆俊迟皱眉,消化着这些消息。

他不觉得诗人的做法存在问题,如果诗人没有进行侧写,凶手可能会逃离,细沙爆炸案会继续发生,会有更多的人死亡。一直以来,诗人的侧写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准确率很高,没人有能够保证侧写一直是正确的,也没有人能够在第一时间就参透谜题。爆炸会在那个时间发现,诗人可能也是没有防备的,如果更早地找到凶手,可能就能够阻止悲剧的发生。

不过他也很清楚有些人会怎么想。

市局之中,反对犯罪心理侧写的人也不在少数,很多人对侧写的准确性、侧写会造成的后果保持怀疑态度。那些恶意揣测的人大概会觉得,侧写是这次行动失败的原因,是诗人把那些人引向了死亡。

月光离开,诗人失踪,侧写受到质疑,也许这就是行为分析组解散的原因。可这不是诗人造成的,更不会是他的本意。

陆俊迟皱眉沉思片刻。他还有一些问题想不明白,如果苏回就是诗人的话,他是在那次行动中受伤了吗?为什么当时的伤者名单之中没有苏回的名字,是因为特殊保护吗?还是当时他们看到的名单,本身就是进行过处理的?

谭局无疑知道一些实情。如果苏回就是诗人,如果真的是诗人的原因造成了严重的后果,他肯定不会让苏回再回来做重案组顾问。只是如今情况不明,他似乎更不好开口亲自问苏回这件事……

陆俊迟对曲明提到的一件事还有些奇怪:“月光为什么会离开?”

曲明道:“具体的原因我也不太清楚,有一种说法是他和诗人不合,所以才离开了警队。”

说到这里,忽然有人敲了敲会议室的门。陆俊迟忙回身开门,只见乔泽站在门口道:“陆队,在双华区发生了一起案件,需要重案组出警。”

陆俊迟没想到新案子来得这么快。他回了办公室,点了乔泽和郑柏跟着,让夏明晰和老曲一起继续上个案子的收尾工作听说有了新案子,苏回也主动拿着手杖站起身,一行四人下了楼,仍然是陆俊迟开车。

上午十点不到,路面上的车已经开始逐渐少了。

乔泽坐在后座上,抓紧时间,捧着电脑把情况先介绍了一下:“这个案子接警的是第七分局那边,他们接到报案以后,赶到了一处废弃厂房,在一个满是油的铁桶里发现了一具浸泡已久的男尸。”

郑柏奇道:“这个案子听起来挺普通的啊,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怎么这么快就通知了我们这里?”

陆俊迟握着方向盘道:“乔泽还没把案情说完吧。”一般分局接到案件,就算是流程再快,通知到他们也得一个小时以后了,他们很难看到抛尸的第一现场。这个案子这么快通知了他们,那一定是走加急流程了。加急的重大案件恐怕不会只有一具尸体。

果然,乔泽继续说道:“那是因为分局的刑警在发现尸体的不远处,发现了另外一个浸满了油的尸桶,里面也有一具男尸。”

“双桶油尸案?”郑柏终于惊讶了,“这回听起来不简单了。”

之前苏回一直侧头看向窗外,听他们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简单的杀人案……”然后他又解释了一句,“无论是一具尸体还是两具尸体,案件的犯罪动机、犯罪过程都不同,再加上犯罪者的性别、性格、年龄等差异,犯案的年代、家庭、教育、宗教信仰等因素,还有初犯、累犯、惯犯、故意、过失、有组织、共同犯罪……根本没有‘简单’二字。”

没有简单的案件,只有断案人的自以为是,而他们的工作,就是探寻那些案子之后隐藏着的关系和秘密。

听苏回说到这里,陆俊迟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轻声接话道:“杀人的原因各种各样,甚至一个刀口、一个痕迹会折射出人的一生,很多人误以为案子简单、普通,其实是因为只看到了案子的表征,而没有了解到那些案子背后的人的经历和故事。在这其中,最让人捉摸不透的,就是人的心理……”

这是当年诗人和陆俊迟说过的理论,他早就牢牢地背了下来。对比起来,诗人的声音更加好听,苏回的声音却更加沙哑。两种声音跨越了时空,在这一刻重叠到了一起。

陆俊迟时常在苏回说话时感到恍惚,那是一种似曾相识之感,而且在他开始怀疑苏回可能是诗人之后,这种感觉愈发强烈。而苏回也在此刻沉默下来,陆俊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对他身份的试探过于唐突了。

讨论到了这里,气氛沉重起来,安静得能够听到车载空调发出的换气声。

两位领导忽然都不说话了,坐在后座的两位下属面面相觑。郑柏平时和乔泽开玩笑惯了,原本只是随口闲话,没想到引出了这些长篇大论,最后还是乔泽先反应了过来:“那个……我觉得苏老师和陆队的话都特别有道理,我现在就记下来,回去以后每天背诵!”

郑柏也跟着道:“老大,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吐槽案子简单了,每个案子都是人命案,我一定万分重视……如果再犯,年底考核你记我不及格。”

苏回这才像是如梦初醒,低低地“嗯”了一声。

还好众人并没有尴尬太久,抛尸现场很快到了,厂房外面已经拉起了黄白色的警戒线。

这是一个废旧的小工厂的厂房,只有一层,窗户玻璃大部分是破损的,就连楼顶上都长满了青黄的杂草,地上满是砖块瓦砾。陆俊迟走过厂房门前的那片草丛时,感觉地面踩着硌脚,怕苏回摔倒,便回身伸手扶住了他。

苏回的眼中是蒙眬一片的,被陆俊迟牵着走以后,走得稳了很多。

几人到了地方,立刻有警察迎上来给他们介绍具体的情况。这个废旧厂房之前忽然换了一把新锁,附近捡破烂的看到里面的墙角多了个油桶,闻着还有油的味道,就想着来偷油,没想到趁天黑进去以后打开油桶发现里面浸泡着一具尸体,吓得急忙报了警。

警方在现场搜索时,在不远处一个相隔了不到千米的废弃的小型养殖场里又发现了一具男尸,这才叫了重案组来。

陆俊迟让乔泽和郑柏去另外一处现场,拉着苏回进入了厂房内。这里已经被废弃,那些破碎的窗洞里投进来一缕一缕的阳光。

油桶很大,直径足足一米多,有半人多高,由于油桶的盖子被打开,厂房内都是浓郁的油味,苏回被呛得咳了几声,掩住了口鼻,法医见状给他们递过来口罩和手套。透过那些半透明的黄色黏稠液体,可以看到下面透出来的脚——那是一具头冲下倒着蜷缩着的男性尸体。

“陆队!”有物证抬起头来提醒他们,“这边有油,让你下面的人小心,不能有明火。”

陆俊迟道:“放心吧,我们队里的人都不抽烟。”

法医准备打捞尸体,为了避免静电打火,他们需要穿棉服胶鞋,不能佩戴金属物品。

各种照片拍好后,尸体很快被打捞了出来,放置在一旁的帆布上。由于浸泡在油里,尸体被很好地保存了下来,腐烂并不严重,味道也没有一般尸体那么难闻。

刚刚从废弃油桶里捞出来的尸体是一位年轻男性。尸体上穿着普通的T恤、衬衣,还有一条黑裤子,尸体的鞋被脱了,一双脚是光着的。

法医撩开了衣服的一角,苏回可以看到尸体的胸骨以下是凹陷进去的,前腹壁几乎贴着脊骨,像是一条船。在医学和法医学中,这种情况被称为舟型凹陷。在尸体的肋下,可以看到多处刀痕,那些刀痕密密麻麻的,可能有十几处,细数还会更多。

苏回蹲下身看着那些刀伤,很多刀口挨得很近,可以看出凶手的疯狂以及暴躁。

陆俊迟抬起头来问法医:“能够根据腐烂程度确定遇害时间吗?”在这种多具尸体的连环案件之中,确定死亡时间有助于理清案件的线索。

那位法医大概是实习的,支支吾吾地说:“尸体被油浸泡了,一般衡量时间的方法就都没用了,你等静姐吧,她应该知道。”

正在这时,邢静从外面走进来说:“这边也捞好了?”然后她气定神闲地看了看地上的尸体,伸出戴着胶皮手套的手按了按尸体的肌肤还有腹部,刀口里渗透出一些汽油。看起来,汽油把尸体从里到外都浸透了。

邢静判断了一下说:“这一具是先遇害的,浸泡时间大约是两个月,另外一具新鲜一些,应该是一个月多一些,所以,无论是从发现的时间还是遇害时间来说,你们面前的这一具都是一号男尸。”

那位实习法医对着尸体拍了几张照片,问道:“腹部凹陷得很厉害,这是伤口造成的,还是被凶手挖去了内脏?”

邢静道:“不一定,油类会引起脏器的萎缩,他的肺可能会缩成巴掌大,心脏也会急剧缩小。”

法医恍然大悟道:“油会对尸体造成这么大的破坏啊。”

邢静“嗯”了一声:“液体性质不同。油浸的尸体不太常见,教科书上也没写过,我工作这么多年也只是在之前碰到过一具,记忆最深的是他的脑组织,像是泥浆一样。不过油浸对于我们法医而言也有点好处,就是胃部里面的食物能够被油很好地保存下来,就算过了很久也不会坏,可以作为参考。”

师徒两人旁若无人地讨论着,说得旁边的物鉴脸色苍白,连连作呕,只有苏回还是一副十分淡定的样子。

另一处的现场和这一处隔了将近百米,是个废弃的养殖场,一进去就闻到一股动物粪便的味道。这里有一个更大的油桶,地上有一些油迹。

一具略胖的男性尸体被捞了出来,油桶里面的油已经浑浊了。对比来看,二号尸体要比另外一具尸体“丰满”一些,伤口位于胸口处,两刀。

“这油是什么油?”陆俊迟问。空气里有些汽油味,可是并不浓烈。

物鉴道:“应该是食用油和汽油的混合。”

苏回看了一会儿尸体,忽然问旁边拍照的物鉴:“这具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物鉴忙调了照片出来给他看。和上一具尸体不太一样,这一具尸体是屁股朝下被塞在油桶之中的,从油桶表面就可以看到有一些头发漂浮着,还可以隐约看到翘起来的脚。

郑柏蹲在一旁,一边看着一边问:“这个案子,我们是要找针对成年男性的连环凶手吗?”

乔泽试着分析道:“连环杀手对于受害人的选择有一定标准,大部分针对的是女性,还有针对孩童或者老人的,针对男性的连环犯罪则比较少见……”对于那些凶手而言,瘦弱的被害人会满足他们一种凌弱的欲望,强壮的被害人,尤其是成年男性,则会给行凶过程带来诸多的变数和危险。

苏回咳了几声,没有说话。

陆俊迟看了看现场,抬起头道:“这两起案件的杀人刀具相似,储尸方法相近,弃尸者却可能不同。”

拿着小本本的乔泽愣住了,扬起脸勤学好问:“陆队,你的判断依据是?”

相隔不到百米的两处案发现场,被浸泡在油桶里的男性尸体,同样是刀伤,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是同一位弃尸者的可能性都比较大。

“你们注意一下这里地面上的油迹。”陆俊迟狭长的双眸微眯,指了指地面上凌乱的油迹。由于法医搬运产生的油点还是湿着的,很容易就能够和那些老的油痕区分开来。

“那些老旧的油痕是较为均匀的一圈,很可能是把尸体放入时溅出的油花。”他指了指桶边的痕迹继续说。

“第一具尸体的油桶旁边很干净,只有少数几个油点,这个桶旁边却很杂乱,油迹很多。我怀疑,第一个桶是先放入了尸体,为了防止尸体腐烂引来虫子发出味道,所以才灌入了汽油,而这个油桶,则是先放了多半桶油再把尸体丢进去的。”

郑柏有点疑惑:“为什么先放油再放尸体呢?”

陆俊迟道:“这个我们不在现场,很难判断,有可能是凶手手忙脚乱,弄错了步骤,也有可能是油桶和油早就放在这里了,凶手只是利用其进行抛尸。”

种种迹象表明,第二次抛尸要比第一次慌乱得多。

苏回咳了几声,露出了赞许的目光,随后低声道:“我再补充一点。这两具尸体身高都不低,特别是第二具尸体。除去油溶等现象造成的破坏,死者生前应该在75~100公斤之间,这样的体重,就算是一个成年男子,搬运起来也是非常困难的。油桶相对尸体来说比较狭小,尸体基本不可能在其中翻转。第一具尸体是头朝下放入的,第二具尸体却是V形放入的,两种放置难度不同。”

正常的尸体放入,要么是头冲下蜷缩着,要么是脚冲下蜷缩着,把屁股朝下放入就很诡异。而且这样的放置比第一次放置的难度大了很多,没有理由第二次行动还这么经验不足。

乔泽记录了下来,抬起头来问:“那这具尸体是怎么放进去的?”

郑柏低头想了想:“要么是公主抱,要么……”他说到这里卡住了,也想不到别的可能,于是转头对乔泽道,“这个试试看就知道了。”

说着,郑柏不等乔泽反应过来就抱起了对方,把他吓得“啊”了一声。

郑柏坏笑着低头看他:“怕啥,我就是比画比画,又不会真的把你往油桶里扔。”说完还挑衅似的颠了颠,走到距离油桶很近的地方。

乔泽抓紧了郑柏,咬牙切齿地道:“郑柏,你要是敢摔了我,等下所有的记录都归你了!”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挺配合的,试图摆出死者被发现时在桶中的姿势,还指导着:“哎,你这使的力气不对,尸体也不是坐着的,是有点像是V字的!”

郑柏道:“你要是再乱动,那就真掉下去了。”

越说姿势就越发难摆,短短的时间里,郑柏就被折腾出了一头汗。

郑柏将近一米九高的个子,浑身肌肉,乔泽只有一米七几,还偏瘦。以两人这样的身高和体重差按照那个姿势放进桶里也很难,更别说是个大胖子了。这样的尝试恰好说明了公主抱的姿势也不可行。

苏回看着他们的动作却忽然想起来什么,开口说道:“除非……是两个人抬着。”

他的一句话让众人豁然开朗。

陆俊迟仔细观察了一下油桶旁边的溅出痕迹,更加确定地道:“我所站的位置和相对的位置上溅出来的痕迹较少,而这正好是原来尸体头和脚的两处的放置方位。这说明弃尸的两个人的身体挡住了部分溅出的油点。”

这个养殖场的地面都是碎土,刚才物证尝试提取脚印,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完整的,但是这油痕却暴露了弃尸人的人数和所处方位。

陆俊迟看了看又道:“其中一个人的脚有点小……可能是女性。”那两块空白明显略有不同,其中一块空白的面积比另外一块小了很多,而且是位于脚的方向。

乔泽问:“有没有可能是未成年人?”

陆俊迟仔细观察油迹道:“鞋可能是尖头的,看起来有点像是小高跟,不像是未成年人。”弃尸人肯定是知情人,这起案件相关的人越数还越多了起来……

郑柏这才把乔泽放下来:“那是连环杀手杀人,但是多人参与抛尸?比如父母帮忙?”

“还有很多别的可能性……”养殖场里面的味道太难闻了,汽油味熏得人脑子都不太转,苏回说到这里又连声咳了起来。

这么听起来,这案子的案情就更加复杂了。

陆俊迟道:“我们还是先等物鉴和法医的结果,对比失踪记录,确定这两位受害人的身份吧。”他看了看时间,对两位下属说,“你们先在附近做寻访。”

出了抛尸现场,苏回才觉得呼吸顺畅了起来。除了物证要取证,法医要把尸体带走解剖,那些刑警还需要寻访附近的群众。郑柏和乔泽一组,默契地去了,陆俊迟也找了个协警一起去问最初发现尸体的那个人。

苏回看着物鉴忙了一会儿,坐在一旁休息。

这一片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拆也未拆,卖也未卖,人烟稀少,附近的住户也不多。

到了11点多,天气稍微回暖了起来,苏回正在发着呆,忽然看着一瓶矿泉水晃到了自己的面前。他抬起头来,就看到陆俊迟看着他。

苏回接过来,发现水还是温着的,他好奇地问:“你这是从哪里买的?还是热的。”

陆俊迟坐在他旁边道:“自己带的,锁车的时候往后车座位上放了两瓶,晒了一会儿。”保温杯拿着不方便,他们经常出现场,车上总是带着一箱矿泉水,春夏天气热的时候车里温度能有50℃,冬天了就在发动机舱里塞一会儿。

陆俊迟不觉得做刑警就一定意味着风吹日晒雨淋,他从小就习惯照顾弟弟,工作了以后就习惯照顾同事。苏回过去一直觉得刑警是个苦差事,重案组成员更是压力大、节奏快,但是陆俊迟总是有本事能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得有条不紊。他从不让自己受委屈、感到窘迫,连带着能够把他身边的人也照顾得周周到到的。

苏回喝着水低头想着。

这样的一个朋友,或者说同事,你很难对他没有好感。连带着家里的两只猫,都很喜欢他,时而躺倒了亮出肚皮来给他摸。和陆俊迟相处的时候,他甚至有时会忘了这个人比他还小上一点,他难以形容谭局给他派的究竟是个保镖还是个保姆……

这会儿工夫,乔泽和郑柏已经回来了,热得头上都是汗。陆俊迟扔了两瓶水过去,两人接过去先喝了几口才说话。

郑柏说:“我们找到油桶的来源了。附近有个废弃的小型私人加油站,那边有一些空油桶,桶底还有一些汽油。法医说浸泡尸体的油是汽油和食用油的混合,食用油可能是凶手带过来的。”

陆俊迟思考了片刻道:“回头你们问下附近的商户,看看有没有异常的购买记录。别的还有什么有效信息吗?”

郑柏补充道:“附近有一户人家说,一个月前看到有辆陌生的车停在这边。”

一个月前,那可能是二号尸体被抛尸的时间了。

“他们能够回忆起具体的时间吗?”

“只是说记得是一个周五,我觉得结合法医报告再推一下时间吧。”

几个人的话正说到这里,物鉴何伟跑了过来,满脸兴奋:“陆队!我们在一号桶上扫到了几组清晰的指纹!”

听到这个消息,大家的精神一时都有些振奋起来。有了指纹,也就意味着他们距离找到凶手更近了一步。

一队人忙碌了一天,到了傍晚终于收队回家。

苏回上了车看了看手机说:“廖主任忽然问我有没有空,晚上想约我在学校附近吃饭。”

陆俊迟上次也跟着去过犯罪学学院的答辩会,知道廖主任和苏回不太对付,听了这话有点奇怪地道:“他怎么忽然想起来和你吃饭?和你说晚上要聊什么了吗?”

苏回摇了摇头:“不过我上次听你弟弟说,之前我教的那门公开课现在是廖主任在教。我还是过去一趟吧。”他在华都警官学院的教师工作并没有结束,并不想和学校的老师闹得太僵。

“那我和你一起去吧。”陆俊迟不放心,听出来廖主任是故意藏着,给他分析道,“你们关系又不密切,他约你还能聊什么机密事情?而且我和廖主任也认识,万一他打什么主意,也能给你撑一下腰。”

苏回之前对于这些人情世故全不在意,要不然也不会在学院里得到那样的评价。陆俊迟却不一样,他猜想廖主任可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现在找苏回,还主动说想要请他吃饭,说不定是有什么事情想要麻烦他,或者是有锅想要扣在苏回身上。如果廖主任是老老实实地谈正事,他就在一旁不说话,如果是另有打算,苏回不好回绝,他可不会客气。

这顿饭廖主任自作主张地约在了学校旁边的一个粤菜馆,直接给了苏回一个包间的名字。苏回进去后把包间的名字报给了服务员,两个人被领着上了楼。进去以后是个大桌,看这个包间的大小就知道还会来不止一人。

廖主任热情地一摆手:“苏老师,你这学期没有去学校上课,好久不见啊。”然后他对着陆俊迟微笑着,“陆队长也来了?”

陆俊迟道:“我正好下了班顺路送苏老师过来。”

廖主任也没介意,主动道:“那正巧,一起吃饭吧,就是加一双筷子的事。”

服务员进来摆餐具,问了廖主任一声:“您好,今晚一共几位啊?”

廖主任道:“一共五位,马上人就齐了,可以上菜了。”正说到这里,从包厢门口又走进来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的年纪稍微大一些,看上去三十多岁,戴着眼镜,男的稍微年轻一些,也是文质彬彬的。

廖主任忙站起身迎着客人,然后给苏回介绍道:“我来给大家介绍下,这两位是《华都法制报》的记者,这位就是苏老师了,另外一位是我们华都总局重案组的组长陆俊迟。”

那位女记者扶了下眼镜,自我介绍道:“陆队,苏老师,我是《华都法制报》的记者卢青青。”

旁边的年轻男人也自报家门:“大家好,我叫江里。”

两个人落座,菜也送了上来,廖主任热情地张罗道:“来来来,华都就这么大地方,大家都是一个系统的,多个朋友多条路,吃菜吃菜,都别客气。”

苏回看了这阵仗,拿着筷子夹了两口菜,一直低着头没说话,陆俊迟则转头和那两个人应酬了几句。

吃了好一会儿,廖主任这才说到了正题:“那个,苏老师啊,他们《华都法制报》最近想要做一期关于犯罪侧写的专题,听说你在华都警官学院这里任教,又在市局做重案组的顾问,所以想来采访一下。”

说到了这里,卢青青来了兴致:“对啊,我听说苏老师你有个笔名是雾先生,写了很多有关犯罪学的论文。”

苏回谦虚道:“只是发表过几篇……”

江里也道:“正好陆队长也在这里,重案组最近不是刚破获了一起案子吗?我听说侧写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很多人会把侧写神话化,可破案往往都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苏回说着话低下了头,用勺子舀着面前的汤羹。

江里还不死心,又问了一些问题,想要打探出点细节。苏回不喜欢和这些记者们打交道,过去在市局,他一直是被保护着躲在幕后的,不过直接拒绝的话太不给廖主任和这两人面子,就回答了一些场面话。

陆俊迟看他为难,在一旁开口道:“廖主任一直在学校教书,可能对我们系统内的流程不太了解。我们总局那边有统一的媒体宣传口径,每个人都签了保密协议,破案过程、案件细节这些话题都不能对媒体讲述。苏老师虽然算是华都警官学院的老师,但现在更是我们重案组的顾问,采访、稿子什么的,需要通过我们总局那边。”

陆俊迟一句话把事情推到了总局那里。如果按照正规的流程去走,谭局了解其中的缘由,回头自然会帮苏回挡掉。

那个名叫江里的小记者笑了:“陆队长多虑了,我们一直是做法制报的,各个口子的人都接触过,犯人见过,总局的领导也采访过,知道你们的流程,如果苏老师接受的话,我们可以再去走个过场。你放心,我们明白什么可以写,什么不可以写……”

卢青青听出陆俊迟的话是软钉子,看了看默不作声的苏回,打断了江里的话,解释道:“哦,我们是看之前随良逸随教授给《首都日报》做了一期访谈,写得挺好的,以为这边也可以做,这才让廖主任帮忙介绍的。既然陆队长这么说,那没事,我们就当认识个朋友了。”

见陆俊迟帮他挡了,苏回又在一边谦虚了几句,说随良逸比他的经验丰富,做采访更合适。陆俊迟心想也不能把廖主任得罪光了,在旁边应和着,说廖主任在犯罪心理方面也很精通,他最初还拿着案子过来请教,得到过廖主任的指点。而且廖主任在学校这边,可能管得没有他们那么严。

廖主任听到这里,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打圆场道:“没事没事,我也是好心,哪知道总局这一块这么严格呢,稿子的事我们回头再聊。”

报社那边本来是廖主任搭着关系找过去的,他本是觉得自己的论文够了,该在媒体宣传上下点功夫了,没想到那两位记者觉得他的咖位不够,又说听说雾先生也在这边任教,非让他帮忙介绍,说是如果能够采访到雾先生,就和领导申请大版面。

现在纸媒的传播力度虽然不如网媒,但是《华都法制报》的公众号做得也不错,在社会上很有影响力,廖主任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想要镀镀金。他担心不给引见的话版面就飞了,这才哄着苏回来吃这顿饭。他知道按照苏回的身份和性格,这种事情是不会配合的,大家见了面,知道苏回那边行不通,回头自然还是需要找他。

一顿饭吃完,陆俊迟推说组里有事,要早点回去,带着苏回出了包间。

两人还没上车,就看那个男记者江里从包厢里追了出来:“苏老师,陆队长,我是常年写法制版块的,今晚幸会,能不能加个微信?”

陆俊迟看他的样子,就知道对专访的事情没死心,主动掏出手机道:“你加我的微信吧,回头有事可以联系我。”江里也没有强求,加了陆俊迟的微信,又返回包厢里去了。

陆俊迟看向苏回,叹了口一气道:“廖主任那个人,果然是不会做无用功的。”

苏回大度地道:“没关系,这家饭店做的菜还挺好吃的。”

夜里,苏回已经休息了,陆俊迟把关于新案子的资料汇总完,然后躺在了床上。

他一时有点睡不着,脑子里想着很多事。诗人和他说过的话,两个人一起处理过的案件……再到那些一枚一枚闪亮着的星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在刻意回避两年前发生的事。因为诗人,他把那一段过往尘封了。可是现在,他想因为苏回把那些封条撕开,他想查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由于那时候他在外地出差,本来约好了诗人回来以后就见面的,却忽然收到了一条留言信息,上面写着:“对不起,我们不能见面了。”语气一如往常的理性。

在收到这条信息时,陆俊迟是有些诧异的。这句话说得很突然,他们前几天甚至还在商量着在哪里见面,可再打电话过去,手机已经关机了。

陆俊迟尽快处理完了案件,急急忙忙地回到了华都,这才知道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出事了。那时发生了一起恶性的爆炸案,造成了很多人员伤亡,随后关于案子的一切也被封锁。

那起案件十分敏感,媒体追着想要报道案件的真相,高层曾经下令对内外禁止讨论此案。再后来,行为分析组解散,诗人的账号显示已被注销,他给自己的手机号也再没有打通过。

陆俊迟被这一连串的事情弄蒙了,他曾经想弄清楚当时发生过什么,也去调阅过所有的伤亡者名单,去探访过那些爆炸案中受伤的警员,可是其中并没有符合诗人特征的人。

那时候陆俊迟感觉自己快要急疯了。他想尽办法想要联系诗人,想问清楚那条突如其来的留言是怎么回事,更想确认诗人的安全,可是没过多久,陆俊迟就收到了接手重案组的调令。

他说不清是在百忙之中,很多事情无法顾及,还是为了逃避那些事,把更多的时间投入到了工作之中。但偶尔空闲下来时,陆俊迟想不通,如果诗人还活着,为什么再未出现过,又从来没有联系过他?

漫长的时间没有让他绝望,真正让他感到绝望的,是在爆炸案发生一段时间后,有一次他去找谭局交结案报告时无意之中听到的电话。

“什么?诗人?”那时谭局的语气十分惊讶,对着电话又问,“已经确定死亡了吗……这件事先不要公开,我回头会去一趟医院……”谭局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陆俊迟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陆俊迟忘记自己是怎么从谭局的办公室走出来的了。在确认没有重大案件的情况下,他请了三天假,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睡了三天。那本该是他人生之中最值得回忆的季节,却变成了一个最冷的夏天。

陆俊迟记得他曾问过诗人:“你为什么想要做一位侧写师?”

诗人反问他:“你为什么做了一名警察?”

陆俊迟紧张地跟答辩一样说道:“做警察是我从小就有的梦想。小时候看到同学被欺负,我就会站出来。在我看来,公平、公正很重要,我妈妈也是那么教育我的。后来,我的舅舅考上了警官学院,做了一名警察,我也就跟随他的脚步,去学了相关的专业。”

诗人笑了笑,说:“我和你不太一样。我最初考上相关的学校,只是因为对犯罪学感兴趣。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做恶的人,他们走上罪恶道路的原因却是千奇百怪,研究他们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后来我遇到了一位很好的老师,他说我很有天赋,我就觉得不能浪费——谁不想活在别人的鲜花、掌声与赞誉之中呢?”

诗人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可是,当我真正做了警察,才发现我所面临的和我想象的不一样,那是人世间的罪恶,是普通人不会知晓的阴暗。我既然能够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便希望自己能够看透那些谜题,改变某些人的命运。”为了世间能够有更多的光明,他愿意深入黑暗。

那个一开始只是想要获得他人的鲜花与赞誉的人,变成了希望让这个社会充满鲜花和阳光的诗人。

俗世有太多的罪恶,是令人失望的,所以留不住那样美好的诗人。最后的那个留言,可能是诗人在知道将要发生些什么的时候留给他的话——诗人可能不希望他会等待一个无法归来的人。

诗人已经死了。在接受了那个事实以后,陆俊迟把关于诗人的所有东西都收藏了起来,仅留下了那一罐子星星。

他完全投入了工作之中。

时间不断流逝,在经历过了迷茫、绝望之后,他像是一个得过重病的患者,终于恢复了过来。再到后来,这成了他不想触碰的伤疤……

陆俊迟第一次见到苏回时,发现他的理念、性格还有声音和诗人完全不同,在这样的前提下把他认成了月光。可是这段时间的接触下来,陆俊迟开始怀疑起了苏回的身份。

陆俊迟躺在床上翻了个身。

最近,他对苏回进行了几次试探。结果无非两种,第一种,苏回并不是诗人。第二种,苏回就是诗人……他现在又想知道答案,又有点害怕知道答案。

自己好像离那个答案越来越近了。

第四卷 蝴蝶标本 第57章 试探
破晓·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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