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困兽

夜幕低垂,星河流转。清河坊正中的靖王府一早就上了灯,一片亮堂堂的金红,最是一片王谢堂前的繁盛。天色已然暗了,靖王府门口却仍忙碌着进进出出的小厮,似是有贵客临门。

江南初春的软风一吹,门前的灯笼里红烛摇曳,将江南初春的夜风都晃得荡漾起来。但红烛之下,小厮侍卫们手中的箱笼却似有异样,细细看去,依稀可见斑驳的血渍,分明不是金堆玉砌的礼品,而分明是从牢狱里搬出来的粗木箱子。

这是皇上下的圣旨,二月初三,将天牢中关押着的“那位”,挪入靖王府由靖王殿下代为看管照料。

天子一言,力抵千钧。即便这位天子,前两年被叛军杀进了国都邺城,落水狗似的带着百官一路狼狈南逃,跑到余杭苟且偷生。但是,再像丧家之犬的天子,也是天子。更何况,这位天子前些日子才得了场大胜仗,如今正是春风得意、志得意满的时候。

毕竟,天下谁人不知,圣上将北梁那位战无不胜、令人闻风丧胆的霍将军捉了,打断了他的双腿。这确实是件大喜事。

景国有喜,靖王府自然与天同庆。但这喜事骤然临了靖王府的门,却叫靖王府的众人高兴不起来,反倒各个如丧考妣。

毕竟……人家将军捉便捉来,要杀要剐,都是寻常。但是皇上却偏在这时要作出一副心慈手软的仁爱模样,既不杀了霍将军,也不将他收押起来,反而将他充作“贵客”,丢到了靖王府里。

这样的圣旨落在手上,直教人觉得烫手。故而靖王府上众人来来往往地忙碌着,瞧着热闹,却各个心照不宣地低眉顺眼,不敢言语。这种蔓延开的沉默,使得王府中的气氛有些压抑,越往里去,气氛便越沉闷,尤其是安隐堂。

安隐堂乃靖王殿下所住之处。“安隐”二字,是宫中的大师替他从《妙法莲华经》里取的名。这倒不稀奇,毕竟靖王殿下是从胎里带出来的病弱,身体一直不大康健。能这般病歪歪地活到现在,多少也算借了几分佛光。

安隐堂内此时一片灯火辉煌。全王府都挂了红绸,偏偏安隐堂内半块都没有。夜幕之下,院中烛火煌煌,暖风吹拂,几株高大的百年棠梨古木,在风中将白色的落花铺了一地。

院中的侍女们进进出出,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众人都知道,王爷今日心情不佳。王爷素日里便话少,也鲜见笑模样,总一副阴沉沉的样子,让人觉得高深莫测,猜不透他心里想的什么。而今日更甚。

想来也是。虽说皇上与王爷不睦已久,却从没有做出像此番这般折辱王爷的事。王爷无论如何也是天潢贵胄,哪儿有将敌国的将领打成残废,又送到王府做奴才的道理?

是故王爷心情差是理所应当的。他们这些下人,只得小心伺候,仔细着莫在这时触霉头、丢脑袋。

房中十分安静,半点没有“贵客”入门的喜气可言。

一个在院里伺候的小侍女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她得了命令,要进来端走妆台边的那盆水。她低着头,眼睛不敢乱看,双手交握在身前。院里的气氛已经够压抑了,却没想到王爷的房中更甚。

沉香在炉中静静地燃着,四下陈设古拙,灯盏亮如白昼。分明应该是一片清雅宁静,但却偏像是妖魔环伺的阴曹地府,让她怕得腿都是抖的。她努力地不发出声响,对着榻上的王爷无声地行了个礼,便飞快地去端地上的铜盆。

但因为她不总进屋伺候的缘故,便并不熟练。端着盆起身时,盆沿一不小心撞在了乌檀木桌沿上,发出了一声闷响,些许水花溅了出来。“咚”的一声,打破了死样的沉寂。

小侍女的手一抖,浑身都绷紧了,匆匆抬眼去看榻上的那位主子。她看到,王爷抬眼,目光静静地落在了她身上。那双眼睛,是怎样的好看啊!形状狭长,眼尾懒洋洋地微微向上扬,兼之睫毛纤长,又有一对微扬的长眉,慵懒又惑人,像书上雌雄莫辨、勾人魂魄的妖。那样漂亮的眼尾上,竟缀着一颗朱红的小痣。灯火摇曳中,简直要将人魂魄都牵走了。

但小侍女通身都凉透了。那双眼睛,黑得深不见底,倨傲又冰冷,分明像在看一个死物。她的腿一软,跪倒在地,铜盆“咣当”一声落了地,泼了一地的水。

江随舟眼都没抬,摆了摆手,示意这个小姑娘下去。她像是蒙了大赦,一个劲地对他磕头谢恩,然后抱起地上湿漉漉的铜盆,跌跌撞撞地跑了。

她感激涕零地抱着盆,没跑几步,又险些被脚下的水滑倒,正撞上了迎面进来的男子。

“冒冒失失像什么样子!还不快出去!”那个男子斥道,是太监的声音。

江随舟抬眼看向他。

就见这人一路小跑着过来,面容清秀,脸上带着笑,笑容挺真诚,带着三分讨好。

“主子。”他在江随舟面前熟练地行了个礼,到了江随舟身边,躬着身回话。

“那位客……客……‘客人’的轿子已经到了,主子,您恐怕还是要去看看。”

这是自幼便服侍在他身边的太监,孟潜山。

听到这话,江随舟目光沉冷了一瞬,没有言语。

孟潜山打小跟着他,自是他一个眼神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他立时有些急了,脸上的笑容带了几分苦,压低了声音,语气也变成了苦口婆心的劝慰:“主子,奴才知道您心下不愿,但毕竟是皇上下的旨……您即便不喜,去走个过场便罢了!那位……听说早给废了武功,如今残废一个,安全得很,您不必担忧。”

担忧?江随舟在心下冷冰冰地苦笑了一声,放下了手里的书卷。

他自不必担忧对方究竟是否有武功,会不会在他的府邸里与他同归于尽,他单知道这个人的到来,对他而今的处境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而今的景国,龟缩南隅,朝局腐败。尤其他的那位皇兄景幽帝,更是个出了名的荒唐昏君。

景国当年本就子嗣不丰,他又母妃早亡,无家族亲缘庇佑,以至于独木难支,在当年的夺储之中落了下风。这几年来,他自顾不暇,一面眼睁睁看着景国江河日下,一面伪造出一副纨绔暴虐的模样来在朝中自保,已然活得尤为艰难了。

而今日,又有一阵暴雪落在了他累累的枝头上。

他那位皇兄将霍无咎送到他的府上,嘴上说着让他帮忙看护“贵客”,实则却是故意要将他限于两难之地。

霍无咎身为敌将,谈何称得上一句“贵客”?霍无咎在他府上,他若是礼遇有加,那便是讨好北梁,是背叛朝廷的杀才,人人得而诛之。他若是虐待欺辱霍无咎,那便遂了那位皇兄的心意,既能将霍无咎折辱到死,还能将责任丢到江随舟身上去。

他日若是要谈判议和,也好给自己留条后路,只说江随舟待客不周,将江随舟交给北梁,整个南景朝廷就还是干净的。既能借江随舟的手折辱霍无咎,又能让自己双手清白,真是好算计。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声音。

“潜山公公,那位已经送进饮翠轩了!”有个侍女通报。

孟潜山咬牙切齿地扬声道:“催什么!”

那个侍女连忙收了声。

孟潜山转过头来,又殷殷地看向江随舟,眼神里满是请求。

江随舟不着痕迹地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挺直了腰背脊梁。

到了而今,还有什么是他承受不了的?眼下,他自也不会做个逃避的缩头乌龟。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站起了身。

孟潜山眼睛一亮,连忙伸手去扶他。

江随舟搭上他的手臂,站起身来。他本就身体虚乏,是胎里带出的病弱,此时坐久了忽然站起,只觉力气不足,疲乏得很,头还有点晕。

他缓缓走下地台,旁边就是一面落地的西洋镜。江随舟微微侧目,便透过镜面看到了自己。

他本就生得漂亮又显得极为薄情,广袖长发之下,愈发精致而显得高高在上。尤其那双眼睛,瞳孔生得有些高,淡淡地看人一眼,就能让人心口冷透。余光之中,他左边接近眼尾处的上眼睑上缀了一点朱红,烛火摇曳下,倒显得他冷得生艳。

有人候在外间,手中早备好了一件薄披风。见江随舟走近了,那人便熟练地将披风替他一裹。

“夜里风大,王爷受不住,还是多穿一件吧。”

一出房门,江随舟便感觉到了迎面而来的凉风。分明是春日,他却从没感到过那能将草木吹绿的暖意。

这本该让他觉得懊恼,但而今的他早习惯了,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平和。

出了名的病秧子,不会再因这些微末的小事动气了。

步辇被抬起,江随舟觉得有点晕。他单手按在额角,由下人抬着他,朝后院走去。

“抬来府里多久了?”待眩晕稍减,江随舟问道。

孟潜山连忙说道:“王爷放心,霍将……也是刚到。您这会儿赶去,时辰正好。”

孟潜山一句话说得吞吞吐吐,神情痛苦得像是咽了块碎石子。江随舟心情本就不怎么好,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便又闭上了眼睛。

与其与如丧考妣的孟潜山相对,他还不如自去想想,一会儿该如何会一会这位霍将军。

步辇行了大约一刻钟,便停在了一处院落前。院落门口悬着红灯笼,灯光之下,一地爆竹碎屑。透过院门,依稀可见一顶轿子停在主屋门口。大门前候了不少下人,见江随舟来了,纷纷跪下行礼。

江随舟抬了抬手,让他们都起了身。

便有几个下人迎了上来。江随舟摆摆手,便径自越过众人,往正屋中走去,缓缓踏上阶梯,推开了那扇大门。

门内,红帐翻飞,烛火摇曳。江随舟抬起头,他看到了端坐在堂中的那个人。

他坐在轮椅上,坐得很端正,肩背挺直,像一柄折不断的长枪。对,是枪。这个人身形高大,肩膀宽阔,一双长腿在轮椅上几乎要放不下。

江随舟停下了脚步,目光落在那个男人放在膝头的双手上。

指骨分明,手背上筋脉凸起,虽然只是静静地搭在膝上,却像随时能扭断人的脖颈一般,尽显杀伐之气。

江随舟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五年之前,霍无咎尚不到二十,曾有景国的将领俘虏了他手下一员副将,斩于军前。此后霍无咎大败景国,专程寻出了这将领,硬生生将他脖颈扭断,斩落之后,悬在了城墙之上。

江随舟的目光落在那双手上,脑子有些空。

单听传闻尚不足为惧,但他从没想到,那传闻的主人而今出现在自己面前,纵然双腿尽废,却还能这般让人毛骨悚然。

“王爷……王爷!”跟在后头的孟潜山见他停在原地,冷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连忙小声提醒他。

江随舟侧过头,淡淡的嗯了一声。

再回头时,他对上了一双浓黑的、阴鸷冰冷的眼睛。

江随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被一双手紧紧抓住,肆意晃动,连带着他耳中的血脉,都跟着突突地鼓动。

仅仅一个眼神罢了。他的眉形锋锐,眉毛生得又低,便显得眼神格外冷戾,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杀气和狠劲儿。恍惚中,江随舟像是看见一只垂死的野兽,虽然匍匐在他面前,却似乎随时会扑来,咬断他的咽喉,与他同归于尽一般。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混合着红烛甜香的血腥气息,还带着几分牢房中腐朽阴冷的味道。

江随舟不由自主地停在原地。

孟潜山小心翼翼地看了霍无咎一眼。他从前只听说定北侯独子是个举世罕见的少年英雄,如今看来,真是如此。皇上将他捉回来后,下的可是宫中的地牢。向来关到那里头的人,没有能撑过三日的,皆被活活折磨而死。而这位霍将军,可是在里头待了一个多月呢。

霍无咎的嘴唇这会儿泛着不正常的白,唇角还留着青紫的伤痕,挂着些干涸的血迹。别说,他长得可着实好看,五官深邃,一派张扬凌厉的感觉,看着便像个运筹帷幄的将军。即便带着伤,也不显狼狈,反而多出了几分颓废的脆弱感。衣袍之下,还能看到他清晰的伤痕,在领口处露出冰山一角,在衣袍上染出不大明显的暗红。

这下,即便孟潜山知道胳膊肘要往自己主子这儿拐,也难免对这位生出两分同情。他决定冒险打个圆场。这么想着,孟潜山小心翼翼地躬身过去,替江随舟端来了两杯酒。

“王爷。”他在江随舟身边躬身。

江随舟侧目,就见孟潜山手中捧着的托盘上,赫然放着两只盛着酒液的金杯。

他的确需要压压惊。于是,他拿起其中的一杯酒来,一仰头,便将杯中的酒喝干净了。

“退下。”江随舟道。

孟潜山一愣,没想到王爷竟要的独自合着煞神共处一室:“这,主子……”

他的主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跳动的烛光照在他眼角的小痣上。

“都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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